天后(上)(13)
夜里他下了晚自习回来,看见父亲一个人抱着个纸箱子站在门外,慢腾腾地摸钥匙——母亲加班去了,大概晚上不回家。父亲一看见他,便下意识地用手压了压纸箱子的盖子,立刻开门进去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地跟上去,一边和父亲说话,一边拿眼偷瞄箱子里的东西——都是父亲办公桌上的小物件儿,他以前去父亲上班的地方见过的,一件件的摆在雪白干净的办公桌上,更显得精致、小巧。现在是旧了,也还有个七八成新。但父亲这样一脸憔悴地抱着,就像个折了本的二手货贩子。他脑子里“嗡”地响了一下,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房间的。半夜他起来喝水,看见父亲在卧室里开着灯,望着那些摆满了桌子的物件发呆。光不知为何是那样亮,亮的发硬,刻刀一样刮在他身上,把他磨损了,磨旧了。 隔天早上父亲起得比他还早,熬了粥做早餐。他洗漱的时候路过父母的卧室,发现那些物件都被收进箱子里了。
两个人无言地吃完了饭。到出门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实在应当说点什么。
“我去上学了。”他说。
“我去找工作了。”父亲说。
他原以为要吃苦了,却没吃到。家里似乎没什么变化,他过得还和以前一样,每周总还有一点零用钱拿。他心想父母现在不知怎样地在外面揽活做,他是无从得知的——上学的时候太阳还没出工,放学的时候太阳已经歇下了。周六要上课,周末要补课,他都难得能和父母碰头。再说他们也不愿意提,问急了,还不是说:“你念你的书,少操心我们!” 其实又何至于为他做到这种地步。父母的心思,他是知道一点的——无非是前几年因为妹妹的事,觉得对他多有亏欠,现在家里又是这副模样,更觉得对不起他。因此宁肯自己受累,也不愿再苦了他。这份情在他看来实在太重了,他简直不愿意受——看得见的时候他们脖子上、肩上绷着块膏药,看不见的时候他们在互相抱怨身上伤痛;听得见的时候摁胶囊塑料板的声音一阵一阵地隔着墙壁传过来,听不见的时候垃圾桶、桌上散落了各式名目繁杂的药盒。
吃苦受累……他们现在吃得住受得起,再过些年呢?到时候一身的伤和病,谁管?谁来管?债呢?他们还的完吗?假使这一笔还清了,剩下的呢?会不会也有人因形势所迫,来逼债?到时候谁来还?谁来还?夜里一想到这些事就像小时候躺在床上想到自己终究会死一样,立刻流出泪睡不着,于是拧亮了灯去做题。
都已是好几年前的事情的啦,他晕晕乎乎地想:明明自己一直都很努力,可迄今为止好像什么都没得到似的——啊,难怪我今晚会想到跟天后卖惨,这经历放在感情上实在算一笔不小的资本,也许能把她弄到手也说不定,但未免太可耻……也还不至于吧?兴许只是有点触景生情,又正好有个我对她有好感而她可能对我也有好感的漂亮女孩在旁边,所以想诉诉苦。
但他现在已然分不清了,于是他将这念头撇开,把空酒瓶扔进垃圾桶,好大一声响,叫他清醒过来些,上床之前记得脱掉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