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志怪傳奇 ｜ 還魂(8)

他有點累，忽就朝后，前方正是太陽地，灑桂樹，瀝香椿，36碼號紅磚地，縫隙的濕墨泥子，添陰影，他往下低頭看看，抬遠眼，小頭亂點，數方磚格子，連最陰冷的黯絳塊，都金燦燦。他想起來，爺爺——爺爺——爹爹——。過來對母子，小兒盛車，他兩小手一撮，攘袖回身，惘惘然，看會兒他爺爺他爸爸他哥哥間縫，慢慢喊，爺爺——爺爺——爺爺——。
他哥哥突然好了，他爺爺看天，緩緩點頭，他爸爸走了一箭地兒，回頭看他爺爺，正往下拽他小厚衣角子。他不說話，小身子裝了口鐘，上窄下寬，立影兒前，靜微微冒了兩個字，爺爺。他爺爺接著領走他哥哥，他一嘣腳跟，起了層沙塵，他爺爺沒再看他，他悄沒聲兒跟上來。
那条道开始安静。兩邊桂樹列開，閃出窄的磚地，四個長短人影，抻長落低，榮榮矮矮。從上邊走下的人，仍在后面馬上上來的家族，陸續壓實過去。影子或三變一，重疊、分散、合攏。最小人有那么一次，頭上削下太陽光，金邊刀被黑茸的頭切斷，熱他三兩撮細發，他就消失了，不久他往光邊走出，頭發邊圈成金黃，啞啞地、安穩地，又從光里走進去。
林晚上又做了那個夢。
西山橫臥，太陽光盛開，山腳鋼欄耀金。他選擇只注意欄邊草，那還是九月。草遠未黃下去，翠綠油亮。他有刻想過，若干年前，有人比喻身體某部毛發，也挑油亮這個詞，林看著五樓底草地，臉上沒有表情。一大片綠草漫過，八點后的太陽，剛巧打落。葉子背陰一面，篩下影子，和向陽葉隨風一襯，就有了只模模糊糊手，經雨打濕，瀝瀝灑灑、蹭尖捱沿地撫過去。朝風起，撩動最高草尖。根根蘆葦細長、纖弱，風止住，草晃晃扇扇。他看上去，一段欄桿正中，太陽聚會七彩，五顏六色，刺他眼直垂。所有的伏地草染上燙金，狹長的葉影子沒了，風多了，細下去，微微吹，降些溫，太陽光暖，草地水潤，他聽到一種聲音，娓娓漫漫，由遠方靠近。他知道這不是風聲，但是什么呢。很凄哀，很慢，很長，前赴后繼、絕遠相隨。等他再眨眼，什么聲音也沒有。他發現只白貓，陀在一個草窩，貓側邊草浮動，貓肚下是個草蒲團子，戰戰靜靜。

貓是塊好玉，白瑩瑩的好瓷。貓不動，草動，草動，貓不動。貓的小圓頭很圓，貓眼也很圓，貓整個身子是圓的。風沒有改變，厘皮最遠的毛，流蘇滑過綠墊子，再回來。綠草翩翩，不舍著挨過去。九點一到，太陽都來了，潲滿白貓身子，貓望了望天，湛藍天上幾個云絲飄走，貓不動了。林忽然就醒了。
林沒接著起床，心算離開紫薇閣房子的日子。
有一回很偶然，林在電梯間踫了許多進來的人，大家喜好熱聊，他聽出一些東西。等他走出從14樓上的梯子門，想追上問，但沒張口。這一路想過多遍，小人和老人，不是在他底下住，也根本沒有祖孫在他樓上待過。他這天買菜回來，停在樓梯棟那棵桂前，往上看，然后目測站著地方，可不就是那天晚上，讓他聽出哀意兒的地兒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