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百物语作品展示：白狼(2)

我是他灵感的来源，他总如是说。我年轻的脸颊加上他精湛的画技会为我们换得去哪位老爷太太府邸享用下午茶的优遇，或是哪位资深评论家的青睐，令他平步青云。然而这狂热而虚妄的向往仅局限于他自己，因为春风草甸与野浆果对我的吸引胜过那些天鹅绒沙发、束腰礼服和冷的司康饼。不论怎样，我确实是被束缚在了那画室的方寸之间，像那些不动的画像一样，冰冷僵硬而走向朽败。我时常感觉自己像一只困于镀金笼中的碧绿鹦鹉，一双眼睛急切而绝望地望着窗外有声有色的珐琅海。
生活是单调的重复，如同一遍又一遍的熨烫蕾丝衬衫——直到我遇见那个男孩。有些事情真的很奇怪。当岁月开始在我的皱纹上缀上蛛网的时候，那不朽的他，我的爱人，在我眼中还是青年的面孔。那时候他大我几岁，似乎已经过了十七。我还记得初次相遇的时候，他像一棵我必须仰望的栗子树。可现在岁月让我沦为它的奴仆，而把他留在了那片茵绿的岁月中。
 那些困于家中的日子，父亲把购买颜料的任务交给我，虽然我绘画不精，但我总能精确地区分不同颜料的质地，并对哪些该直接涂抹，哪些应配比多少调和油有着近乎天才的直觉，那店中货架间狭窄的空隙，是我当时自由的小小诗行。
那是个温暖的午后，昼夜平分的日子已过去一两个星期，阳光加热后的空气有着蜂蜜般的质感。山脚下那古朴得甚至有些破败的颜料店也被照耀得辉煌灿烂，白漆的门廊仿佛天国的入口。我踮起脚尖溜进小店，开心地发现顾客并不多——那些穿着鼓胀的黑色西装，对刷子毛的质地和时局政治评头论足的大画家们总让我感到害怕。而今天，地板上裸露的色块是阳光的脚印，我贪婪的踏在那份暖意上，随意抽出架上的藤黄、湖蓝、群青，还有好多好多鸟儿翅膀般的白。

 当我看到他时，他正以一种危险的姿势肆无忌惮的盘踞在长长梯子的最上头，双腿随意地挂在梯子上，一只手拿着碳棒飞快的在一摞发黄的旧信封上涂抹。那梯子位于阳光与阴影的交界处，阳光温暖的手指触不到他的双眼，只是将他身上一片衬衫映出燃烧的颜色。他察觉到了我的目光，猛地抬头，剧烈的动作令他差点失去平衡。敏捷的双手抓住了梯子摇晃的边沿，却没能救下那一沓信封。发黄的纸张像泛旧的鸽子盘旋着飞下，散落到一排排帆布与颜料刀中间。在这扑簌簌的混乱当中，我穿透纸的旋风，看到他的眼睛。那是一种柔和的棕褐色，有些发灰，好像在一个晴朗的秋日极目眺望看到的远方的山色。那眼中蕴藏着一种无畏而随性的笑意，仿佛一地散落的信封并不能给他带来烦扰——好像他早就打算放飞它们，而终于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合理的借口。那是我之前从未在任何人中看到过的神情。
羞愧与不安令我早早收回目光，我开始捡拾地上的狼藉。在每一片纸张上，我惊奇地发现那些老主顾的肖像，那黑与白的线条完全不像父亲严肃刻板而收敛的笔触，而是以自由的姿态逸散开来，仿佛画作真正的主角不是中间的面孔而是那些线条本身。三庭五眼的规则被随意丢弃，那些大画家们或是自得而鄙夷的神情跃然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