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由纪夫：祈祷日记（下）(2)

论起我自己的感觉，简直就像春天野外的游丝，缠绕着这些漫无边际的话语而流动不止。有时远远逃逸于故事之外，有时又融化于以一副极为亲切而相同的语调所讲述的故事之中。每逢那时候，哪怕是一片微不足道的树叶，也会像刮风日子里的树林，撼动着我的身子，飒飒而过。我于青青山峦之间的一片旷野之上，一边步行，一边倾听这样的故事，不得不受到非比寻常的思绪所胁迫。这既是一种虚空和梦幻相互交接的无常的思绪，也是有时从两者缝隙里漏泄而出的一束美丽的光线。我应该怎么办好呢？随着萦聚于山头的云彩变得险峻起来，夏令罕见的寒冷而沉郁的日光，一起流泻到我的头上。
这座宅邸位于高台之上。因而，待在家中，透过走廊的玻璃窗，可以眺望对面的山腹和村景。夜间，那里的山脚一带点点灯火，在雨中闪闪烁烁。我所注视的各色灯光，似乎也在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想到这里，我思绪万千，这边窗户漏泄的美丽的灯光，不就是和那些灯光中的一盏有着不绝的缘分吗？——这里的灯火和那里的灯火，彼此相接，难于割舍。这当儿，和这边灯光所映照的完全一致的场景，那边灯光不又开始映照了吗？这并不是一个谜。舅舅将喝了一半的茶水放在桌上，突然摘掉眼镜，用黄布全神贯注擦拭起来。急剧摇动的眼镜片映照着电灯，如同镶金嵌玉一般……从旁边望着这番情景的我，假若置身于那边山丘的一盏灯光之下，或许看到的也和这里的场面一模一样吧。我不厌其烦地追索这种思绪。这位扎小辫儿的娴静的少女，正如信子现在所做的，无疑一边用梦幻般的动作摆弄着衣袖，一边茫然地注视着舅舅吧？

山中这种过于闲散的日月，使我更加感到空虚。于是，有意将我引到山中来的连自己都不知道的缘由——这多半是存续于我心中的某种行为——就连这一点，我也完全忘却了。如今，既然已经遗忘，引我来到这座山中的心态也应该失掉了吧？随着留恋都市思想的产生，我听从这样的教诲：“不能离开这里，决不离开这里。”
然而，这期间，眼见着我的柔弱的身体逐渐难于忍受这种寂寞的生活，我告别舅舅家，前往母亲所在的那片海岸。信子送我到邻村的车站。我从栽种向日葵和无名野草花的车站乘土了火车。随着火车渐渐远去，信子古风的茜红色的阳伞，也令人目眩地渐渐变小了。在我眼里，那阳伞像陀螺一样永远回旋。以往所见各种颜色的记忆——例如投在雪上的青竹筒——眼前飘散不止的白花，这些互不相连的情景，宛若彩虹一般，无比鲜艳地萦绕于我的心中。有时火车穿过大桥，发出不祥的轰鸣。不知为何，我就产生一种昏眩的无常的心情。仿佛向着凹陷的中央一个劲儿奔跑的火车的姿影，深感危殆而不安。
母亲带着婢女到车站迎接。当时，我从母亲的脸上看到平常未有的新鲜的面容。我幼小时代，因为故乡有不幸之事，母亲两三天不在家里。天黑之后，我寂寞难耐。然而，早晨起床一看，本该明日归来的母亲，早已回家了。我又惊又喜，浑身充满自己无法抑制的可怕的兴奋，跑到了母亲面前。当时我刚见到她，虽说才隔两三天，母亲的面貌不可思议地变得格外年轻，仿佛是别人的母亲了。平素亲切无比，如今带着无所适从、哀切而捉摸不定的神情。我注视着母亲，仿佛注视着一个怯弱而凄清、悲欢交织，有时又阴森可怖的灵魂。这种可怖战胜了我，现在的母亲不再是平常的母亲了。现在的母亲不就是狐狸精吗？或许就是吧？从前的母亲要么死了，要么被吃掉了。如今的母亲，到了明天早晨，也许会变成一个金蝉脱壳般的女子吧？这样的幻想在我看来无比美丽，无比痛快！而那种可怖也不属于必须向人求助之类，最后反而会将那样的求助转向可怖的源头——“奇异的母亲”，撒娇般地央求她给予救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