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最后一位人类关于爱的采访(3)

“我们生活在一起没几年之后她就离开了——哪一种意义上的‘离开’都可以，这并没有分别。她留下一大堆生活的重负给我。而我独自抚养了两个孩子，一个在幼年时早夭了；另一个顺利地长大，进入大学，但因为过于激进的政治言论被捕了，后来再没有消息。
“相比起与我同时期的其他人，我后来的人生可能过于不幸。尽管我在年轻时一直相信，人的幸与不幸之总量一定是相等的，但这个观念直到年迈之后才被纠正：大概是两者的权重并不相同吧，你只能以更多的痛苦去交换短暂的幸福。
“我后来的幸运呀，或许就是见证了你们这一代人的出生——被誉为新人类的一代。我亲眼目睹了人类旧社会的垮台，也亲眼看着新的人类伦理体系被构建出来。新人类们认为情感是无用的，被从人类本能中剔除了出去，而我也顺应时代浪潮成为了被淘汰的末路者。有幸以这具旧人类的躯体残存了下来，甚至还能作为这一代人历史的最后一个叙述者，我很荣幸了啊！”
我看到他的眼角泛起了晶莹，那是被叫做泪的液体，在眼睛受到外来物的刺激时会分泌。是空气中的原因吗？
我刚想起身去关上关上窗户，他便继续说道：

“人类的情感啊，透明而美好，不带有一丝杂质。尽管我们承认自己痛苦，但它仍然因其真诚地展露而被自己与别人接受。所以我们用了几千年的历史去书写这样贫瘠而丰饶的生息之地，也因得不断有后世人去循着文学的道路继续追逐。但除过自我感动的意味之后，它所剩的真实价值寥寥无几，反而总是对我们遮蔽真相，而这大概是你们想要摆脱它的原因吧。
“在真诚的另一面，人类的情感本能也容易沾染虚假、欺骗，带着所有关于美好的谎言，瞒混过自己之后再去误导别人，企图让人们忘掉生活的不堪。它一度让我们觉得自己是自由的，可以任意地去爱别人、抛弃别人、伤害别人，结果我们只会变得更加不满足。情感的珍贵总会在那些从未感动的人身上折戟，淡漠的人多了，相信它的人就少了……”
他在哭吗？世界上最后一个前人类，在一位记者面前做出了他们那一代人最无助的行为。我手足无措，没有办法处理这样的场面。
很快便有护士进来了，为他增加了安慰剂的用量。护士跟我说，“今天先请你回去吧，他现在状态不太好。”
“可我还没采访几个问题，我今天的文稿会写不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