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竹登》其三(3)

雨越下越凉，酒虽暖却暖不进失意人的心里。夏繁越喝越醉，话头也越发低沉，沉入水中，伸手去触碰那个似有似无的泛黄过往。
我叫作夏繁，这是父亲给我的姓氏，母亲给我的名字。我生于青楼，母亲是位别人口中的风尘女子。因弹得一手好琴，在津门小有名声。是青楼的招牌，只卖艺不卖身。母亲从小让我苦练琴艺，说现在吃苦总比以后吃亏强。听楼里的嬷嬷说她身子一直就虚，自从生了我后更雪上加霜，元气就没复原过。在我十岁时就因旧病去世。她从未向我投入半点父亲的讯息，也未曾埋怨过他。每当我想了解更多时她总是带着笑容，如沐暖阳，苍白而淡然。青楼里的各位小妈待我很好，尽力填补母亲离开后留下的空白。她们也做到了，极力地保护我，硬是让我拖到十八岁方才见客。
那年津门举办花魁大会，我侥幸夺得头筹，名声大噪，被富商大贾千金追逐。现在想来真是个繁华至极的梦啊！一次，应邀出席一位达官贵人的生辰宴。那位大官好西洋之乐，小妈便为我请了位钢琴老师教授乐曲。他一身西装革履，温润如玉，手指很长，弹出的音很柔，能留在心坎里。我不知不觉中爱上了他。这是我第一次爱上一个男人。第一次体会到相思之苦。思念在不断的回想中发酵成相思。每一次的触碰，每一次的问候，都像是柳絮般添加进春意的份量。一夜里，我压抑不住了情感。伸手抱住了他，对他诉说我的感情，我的伶俜，想与他缱绻不离。他没有说话，没有排斥我的献身。那一夜，我像是个狂热的信徒般迫不及待地献身于爱情——这个令人痴狂的信仰之中。夜夜的温存中，我提出两人私奔，带我离开这个国家，去到西洋、南洋和东洋。无论哪里都行，只要两人在一起就可以克服一切。

他依旧不语，只是点了点头。最后一课，我在他的口袋里发现了两张船票。那是两张前往法国的船票。开船日期就是宴席日。我高兴坏了！兴奋至极，我终于要离开这个地方，与爱的人前往幸福的国度。我紧紧地抱住他，疯狂地亲吻着他。
宴席日，我弹奏着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每按下一个音符都像是他在亲吻我的手指。演奏完毕后，我便不顾一切地冲出门。门外下着雨，但我不管不顾。这雨像是一场洗礼，将我一身的污秽通通洗去。还原一个完整的自己，奉献给最伟大的爱情。到了船坞，他撑着伞站在船门等着我。我兴冲冲地上前拥抱住他，共享这雨中的幸福。然而，他的眼神中是无尽的冰渊。他沉默不语，将我的手挪开，退了两步把我留在了雨中。我一怔，以为这是个玩笑，期待着他接下来露出笑容将我拥进怀中。可他的面色如铁，欲说还休。这时，一个孩子的叫唤声，让他转过头去。那个孩子咿咿呀呀地叫他，爸爸。一个温和的女人抱着孩子走进了伞里。他揉住了那个女人，随她走进了船舱。汽笛声响，船缓缓开启，他望着我，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在雨中的我，感觉自己是这个世界最卑微的人。我，刚刚被丢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