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他们都是不朽的(7)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么几条。我就知道这几条是当今的要务。对我来说那是最迫切的现实。”
“对我来说只有牺牲了许多同志才是最现实的事,”她说。
“我们向牺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们并不重要。”
“你这话又像是本本上说的了,”她生气地说。“你的心都成了本本啦。”
“真对不起,玛丽亚。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她说。
他知道她这话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她没有看见他们牺牲,他才是亲眼看见的:在哈拉马橄榄树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在基霍尔纳给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热天,在特鲁埃尔的那一回正飞着雪。不过他也知道她话里有责怪他的意思:维森特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使他忽然感到无限痛心——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剩有这么个顺乎本能、通乎人情的小小角落会感到这样悲痛呢。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