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尘书 第11章
那大约就是前年吧,那时候,小白才十四岁。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不顾自身安危深入敌营,却一腔热血泼在尘埃,把所有不甘不愿都压成泥垢,白白喂狗。
…大约也不算白白喂狗,至少他们还清剿了流寇。只不过功劳他没捞到半分,反而被泼了一身脏水。
可惜他才这么大,就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仍旧每日笑盈盈该干嘛干嘛,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也会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挡住眼底所有的星光,也顺便挡住一点也不男子汉的眼泪。
可他,忽然很想知道他一个人四面楚歌的时候怕不怕,想知道他那些纠缠不休的噩梦,可曾让他心惊胆战辗转难眠。还有万死里逃过一劫以后,每晚洗过头发,青黄铜盆里那满满一盆恍若血水,有没有让他想起家还有师父兄长。
以及他曾经誓死守护的黎民百姓,无知地随波逐流,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往他笔直的脊梁上投掷烂掉的白菜叶时,他有没有过一点后悔。
他背负的东西太重太多,那脊梁又太挺直太年轻,仿佛,再压上哪怕一根稻草,都会把他的背压断。
乔秉深恨不能回到那年早早认识他,把那个十四岁还没被黑暗玷污半分的男孩,仔仔细细护在怀里。
二人一时无话,半晌乔秉深窸窸窣窣抬手搭在孟颐白肩上,不绝如缕的天光里他的侧颜温柔却锋利,高耸的喉结翻滚两下,咬牙低沉道:“余世振此人,奸滑狠辣,不择手段,大燕有此‘将才’,真是举国之幸。”
他说这话的时候,往日的好脾气竟褪了个一干二净,除却那面相温和,周身气度忽然又冷又狠,与平日大相径庭。
手上动作却慢吞吞的,轻轻柔柔在孟颐白背上抚了几下,哄小孩似的。
“以后不会了,小白。哥哥们都在,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大哥的腿治好了,大约以后就要回京,你宁哥开春新封了骁将军……不管是他余世振,还是别的什么人,没有人再敢这么对你了。”
他以渐渐昏暗的天幕为背景,低眉柔声安抚他,忽然就像想到了什么似的,艰难地用蹩脚的中原汉话试图表达清楚自己的意思。
“……不要因为看到一点黑暗就留在影子里,小白,这个世界上还有很多人,值得你变成更好的自己。”
孟颐白刚一吐心事,仿佛浑身的力气都泻出去了,他靠着乔秉深,转头看他。天色越来越暗,此时已模糊得厉害,男人的剪影竟让他觉得有些熟悉。
不是相处多日的那种熟悉,是多年前也许曾见过一面的熟悉。
——“你的剑不是用来杀死自己的。”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很不容易,如果你不能对自己好一点,还有谁能照顾你呢?”
——“慢点慢点,没有人抢你的。”
……那条刻在心里的肮脏昏暗的窄巷仿佛与眼前暂且容身的狭小山洞融为一体,眉眼模糊的大男孩似乎长大成人,带着一身不曾褪却的温度,从时光的深处缓步踱出来。
“你的剑…不是用来杀死自己的…”孟小白死死盯着乔秉深的手,和那年紧紧扣住他的那双,别无二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