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娘

“你可能不相信，在你无数次的告别失败之中，我喜欢过你。你肯定要问，既然喜欢，为何不同意与你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中间的阻力好大好大，将我的零星喜欢阻挡在高墙之外。父亲的好友是位造诣颇高的道术师，我曾将我的烦恼告知于他，他为我卜了一卦，送了我两个字：凤凰。凤凰于涅槃中重生，我意识到，你和我中的一个，可能要遭逢劫难。我恳求上天让劫难降临在我的身上，未能如愿，事实上，劫难选择了我们两个人。在我迷失山途之前，你于茫茫大海中失踪，杳无音信。如果有一天，我们能够重逢，若你还爱我，我一定会和你在一起。”
这段话是我在姨娘的笔记本上看见的，姨娘昨天下午在医院里去世了，她一生未嫁，无子无女。我接到医院的病危通知时，正在姨娘居住的小院子里找她的笔记本。我带着那本仿佛很古老很古老的笔记本赶到医院的时候，姨娘已经过世了。我坐在她的遗体旁，把笔记本上的每一个字都念给她听。笔记本上从始至终都只写了一个人：黎远衡。我隐约记得这个人。七十年前，姨娘十七岁，我母亲二十岁，已经嫁给我父亲。外公家只两个女儿，自小就对她们宠爱非常，在旧社会里，送了她们姐妹去新式女子学校读书。姨娘大小模样就好，十七岁那年的姨娘简直美得不可方物，又是女子学校的第一名，一时之间，追求者甚众。黎远衡，就是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当时长姨娘两岁，是留学回来的贵公子。姨娘与这贵公子的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辩论赛上，姨娘是正方，黎远衡是反方，论题是相爱就该在一起吗？
姨娘逻辑严密，将反方杀了个片甲不留。黎远衡当即对自己阵营里的人宣称，他对正方阵营里那个女子一见钟情。自此，贵公子开始了将近三年的追求之路。我在此摘录一段姨娘的笔记。
1936年x月xx日，晴
我在自己的卧室读书，仆人上来敲我的门，说有朋友来找我。我心下讶异，下了楼，看见了一身西装的他，我是记得他的。无可否认，不论是在辩论赛上的他，还是此时此刻在我家里的他，都完美得无可挑剔。他拿了好大一束向日葵，我有些奇怪，他是从何处得知我这个喜好的？
黎远衡第一次追求姨娘时，送了她好大一束向日葵，姨娘是极喜欢这种倾向阳光的植物的，但姨娘没有应他。
我从姨娘的字里行间看得出她对黎远衡有几分喜欢，不然一个女子怎么随随便便就说一个只见过两面的陌生男子完美得无可挑剔呢。
可是姨娘一直没有应他，却推了所有外公为她安排的婚事。
我开头的那段话，写于姨娘在山中迷路的日子。
就在姨娘失踪的前一天，黎远衡乘坐的邮轮出了事。实不相瞒，我觉得姨娘这段话写得平静，在那个年代，在茫茫大海，人力低微，黎远衡绝无生还的机会。姨娘好似发了疯，她坚持黎远衡还活着，对于每一个死别的人来说，他们都愿意相信至爱是与自己生离，只要自己还等着，那个人就一定会回来，姨娘等了七十年。
我不敢问姨娘有没有后悔过没有答应黎远衡。悔又能怎样，那人尸骨未还，终日与大海相伴，寒风乍起，那个人再也找不到家的来路，更何况，他本就没有家，他爱的那个女子不愿给他家。我写到此处，有些悲凉，于是抬脚站到了窗子边，看见了我先生正在打理院子里的花圃，他好像一个专业的花匠，戴着手工编织的草帽，还有棉布手套，拿了一把大剪刀，正吭吭哧哧地在剪。我突然落了泪，姨娘也有一个大院子，她种了满院子的向日葵，小的时候，只要我一被母亲责骂，我就会去她那里，看满院子金灿灿的花朵。姨娘说，她见过世界上最好看最明亮的向日葵，被一个男人举在手里。自黎远衡死后，外公外婆，父亲母亲，所有所有人，都没有再提起过这个名字。姨娘温容沉静，却会因为这个名字大喊大叫，那时的她太不堪，却固执地，爱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