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成人(3)
预审开始了,又一个燥热的夏日,一片混乱。法官们没有纠结阿拉伯人之死,而是更为精准地抓住了一点:莫尔索是个生性冷漠,败坏世俗的家伙。对于一般人,这就足以致命了,击垮一个人最好的方式就是精神上杀死他。不过这个方法对于莫尔索没什么用,他什么都无所谓,只怕死。死便意味着结束,幸福不复存在,时间毫无理由地被截断。对于任何一个存在的人来说,死都是最可怕的事情之一。尤其是死在断头台下,因为那便意味着失去选择,他本可以逃跑时被射杀,本可以希望着继续生活。可最终的审判结果是死刑,是断头台无情地钳制一切。我肯定有那么一瞬间,他也绝望了。
但他随后也明白过来,人终有一死,所以什么时候死,以各种方式死都不重要。死就意味着被遗忘,而对于一个要死的人来说,其他人也都死了。于是他再次走过了那片沙滩,走到了阿拉伯人面前。
他想起了父亲。父亲决心去看一场处决,这对于男人来说是最重要的,面对死亡并且接纳死亡,这就是一个男人该达到的。尽管这让他不舒服,尽管他回来就吐了,他还是坐电车去了。他不久也会像父亲那样奔赴刑场,去看自己被处决。这是倒数第二步,他已经接近了阿拉伯人。
神父来了,这是终审的延续,也许更应该说是真正的终审。神父将以基督的伟大形象审判莫尔索的灵魂。与此同时,莫尔索也会挪动最后一步,再次在蜃景中杀死阿拉伯人,也是他的父亲。
请注意,此处是莫尔索唯一一次情感的爆发,就像是火山炸裂一样的爆发。按他的原话是“爆裂”。他揪住神父的领子咆哮道:
“有朝一日,所有的其他人无一例外,都会判死刑,他自己也会被判死刑,幸免不了。这么说来,被指控杀了人,只因在母亲的葬礼上没有哭而被处决,这又有什么重要呢?沙拉玛诺的狗与他的妻子没有什么区别,那个自动机械式的小女人与马松所娶的那个巴黎女人或者希望嫁给我的玛丽,也都没有区别,个个有罪。”
是的,每个人都有罪,罪就在没有真正承认自己,他们谁都清楚世界对于自己是荒诞的,但却怀疑自己才是错的,为了消除这种恐惧,人们抱成一团,组成了社会,然后蜷缩在群体性荒诞构成的洞穴里,不敢向外看一眼,于是更加恐惧,直至死亡。莫尔索此刻终于明白,自己是对的,始终是对的,一个人的意义就在于承认自己,就在于存在。直到这一刻莫尔索才真正杀死了阿拉伯人,杀死了他的父亲。也许此前他也对自己有过怀疑,不,怀疑是不存在的,就像他自己说的
“而我,我好像是两手空空,一无所有,但我对自己很有把握,对我所有的一切都有把握,比他有把握得多,对我的生命,对我即将来到的死亡,都有把握。是的,我只有这份把握,但至少我掌握了这个真理,正如这个真理抓住了我一样。”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全部生活的方式,那就是像往日一样活着。成人礼的最后一部分也完成了,他成为所有出场人物中唯一的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