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怪谈其十:棒棒鸡,真好吃!
可是,春节每年只有一次,还指不定女儿要不要回来。老人在被炉里搓着膝盖,等待门口钥匙的声音。
他曾在横滨的中华街吃过当地做的川菜,那里的棒棒鸡,咸得不行,麻的滋味一点没有。他硬着头皮吃完了那微热的咸鸡,发誓再也不踏进那家不正宗的川菜馆。
红白歌会放得很大声,他还没听到钥匙窸窸窣窣的声音,门就开了。女儿和女婿回来了!
女婿笑着把一包东西举得老高:“您看这是什么!”
“棒棒鸡!——正宗的!”
早就准备好的年夜饭,加上从四川带来的正宗棒棒鸡,挨挨挤挤地摆在装了被炉的桌子上,飘散幸福的热气。老人家说完“我开动了”,第一筷子就迫不及待地伸向那心心念念的棒棒鸡。
“爸,先吃点饭垫肚子吧!”女婿看着忍不住笑,“一来就吃辣,对肠胃不好。”
“不碍事不碍事。”老人仍不住从那盛满红油的盘里夹取棒棒鸡,偶尔那麻劲儿沿着舌尖一直钻进脊背,才停下来吞两口白米饭降降温。明明是冬天,他却面色红润,满头大汗,洋溢着夏天的笑容。女儿女婿有机会吃,便不和他抢食,不动声色地把那盘棒棒鸡挪到他面前,成了他专属的一道菜。
三个人的欢声笑语中,年夜饭接近尾声。棒棒鸡见底了,一整盘红油面上飘着白芝麻,四散的葱和红辣椒颜色不减,老人的筷子还在不甘心地搅和,终究没能再捞起一块鸡肉。
“还有吗?”他充满期待地抬起头。
“棒棒鸡得即食呀……放到明天吃就不对味了,所以只带了一盒。”女婿被他看得有点不好意思,女儿便跟着说,老人今晚已经吃了太多棒棒鸡了,再有第二盒也不给他吃了,免得平时不吃辣的人明天上下受罪。老人看着两个年轻家人的笑脸,也不觉得扫兴了,收拾了杯盘狼藉,三个人一起缩在被炉里,聊着这里和那里的家常,看着红白歌会到下半夜。
老人生活习惯好,凌晨睡觉,也要先刷牙。他从被炉里站起来,被外面稍冷一点的温度激得有点站不稳。他摆摆手不要女儿扶,自己走去洗手间。
站在镜子前,他看见自己的老态——熬夜过后耷拉的眼皮,一下子笑得太多而劳累下垂的脸颊,不知从什么时候就一笔一笔不停加上去的横的竖的皱纹,浑浊的眼球,散乱的毛发,和不住感到寒冷的脊背——棒棒鸡的余温在消退,冬天在爬上来。
他有点呼吸不畅,机械地拿起他的牙杯牙刷,颤巍巍地挤了牙膏,伸进嘴里,刷,刷。他感到有东西从他稀疏的牙缝中掉落,吐出来,白色的泡沫中若隐若现的红色——正是棒棒鸡的残骸!
他中了邪似地用手指拈起这块肉,端详了一番。白色泡泡轻飘飘地滑脱,露出它的本来面貌——在口腔中被氧化被消化已经变得有些黄色的鸡肉,不一定还保持着那新鲜的弹性,但从它在嘴里脱落的位置还残存着麻辣的香味——红油被当作厨余垃圾倒掉了,棒棒鸡的包装盒收拾起来了,棒棒鸡下肚了,整个横滨找不到这么够味的棒棒鸡了——这是老人小小的活动范围里最后的麻辣味,有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口棒棒鸡——他今天晚上的状态不是很好,心脏跳得时快时慢,自有一种不久于人世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