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人(2)
我忘了当时怎么熬过去的,只是脸很烫,不知道要怎么办,那人让人打了我一顿。这件事传出去,邻里街坊也出现了怪异的目光,就像在看一个笑话。
“……他想要跟老爷套近乎,被老爷教训了一顿……”
从那也后,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的谦卑与叹息,明白了父亲要我懂得事情:要贴近通行的规矩,露出谦卑的表情,这样才不会被别人说三道四,这样才不会自取其辱,这样才可以尽量有尊严地活着。
这是我们的规矩,也是我们的本分,更是我们没有办法的办法。
终于到了迅哥儿要来的日子,我犹豫了一上午,想不出自己该以什么样的表情,什么样的姿态,什么样的语气来见他。到了中午,好容易下定决心,到了门前又忐忑起来,想要折回去。我听那杨二嫂说,迅哥儿变了,说他贵人眼高。我有些彷徨,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来。水生催我进门,我鬼使神差地滑了进去。
迅哥儿正在喝茶,一身长布衣,脸上有了些许皱纹,少年的迅哥儿长大了,他的手还是读书人的手,不像我,早就又粗又笨,就算有一场雪,也捕不了鸟了。
我有些羞愧,不该来的。他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顿住,后悔忽然散去,感到许多欢喜,迅哥儿还记得我这个闰土,我脑中又泛出与他年少时的回忆,那个我年少时的朋友,他还是如当初一般光亮。只是我,我已经成了这般摸样。
我好想喊他一声“迅哥儿“,但我叫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叫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赶快喊出来。
害怕渐渐压了上来,杨二嫂的话不停重复着:
“迅哥儿?贵人眼高。“
贵人眼高!
贵人……
记忆中那无法忘却的目光又开始了,我也想起了父亲要我懂得的事情,我很怕,很怕迅哥儿会像那个人一样,露出丢人的神色,与厌弃的目光。
我终于恭敬起来,叫道:
“老爷!……“
竟然不费任何力气。
我急忙转过头,不敢看迅哥儿的表情,让水生给他磕头。水生躲躲闪闪,我有些慌张窘迫,推说:
“第五个孩子,没见过世面。“我好想走。
幸好老太太和宏儿听见声音下来了,我抢着说: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但是声音越来越低,语气越来越弱。
老太太高兴地回道: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
我未曾不想,但又如何?只是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
我让水生打拱,那孩子害羞,像我,只是贴在我身后。
老太太见了说: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看着他俩出去,我又想起那个初见的下午,那个去喘吁吁的少年。还好孩子还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