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重

重担，将我压成面目全非的样子。
空气冷得像世界的葬礼，我呆呆看着，事外人一般看着一双手从浑水中伸出又浸没，渐渐模糊了我的视线。房子里的灯昏黄着，如同年迈而摇摇欲坠的星。已经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了，反正从清晨开始再没离开过这里——不幸者丑恶的天堂。
驳杂的墙也被抓来做严肃的守卫，它瞪大了眼睛盯着我们，所有人都不敢出声，就连呼吸也是轻轻的，薄薄的空气有千万斤重，冒充了世界压抑的样子。风吹过老树时也会这样挂在光秃秃的枝干上吧，叫枝干多了几分渗人的活气。在诡异的安静中，更加诡异的是突如其来的响声，细细碎碎的，盘子在冰冰凉凉的地面上被扯烂了身躯，几个女人围在惨案的旁边，低声讨论着什么。正当我要转头时，她们中的一个看向了我，脸上忽然露出了少见的笑容，笑容丑陋极了，像在苍白色大地上裂开的口子。我也朝她微微一笑，像是传达着什么，旁边几个女人也笑了，苍白色大地上又多了几道口子，这笑容又出奇统一，出奇地应景，似乎这诡异的安静里就该这样笑。我忽然想起了父亲，父亲的微笑暖入人心，那微笑也是我童年恐惧时的庇护所，然而造化又不愿给人以完美，在我中学时母亲去世了，父亲也病重，打那之后，他的微笑便极少。
父亲病后，我出门打工来养家，更重要的是为了父亲的病，我在这天堂里忍辱负重，也正是为了我微笑着的父亲。
那几个女人的笑忽然停止了，在一瞬间就戛然而止——老板来了，老板的身材很矮小，听说是有什么病，找遍了医生也没能治好。女人们收起了她们的笑容，走近老板和他说着什么。接着，他的眼光投向我，向我的方向招了招手，我不敢耽误一刻，立马跑到他的身旁。我站在他旁边，比他要高出两个头来，老板不喜欢高个子的人，于是我尽量蜷缩自己的身子，像一只油锅里的龙虾，他看着我的样子，似乎很满意，但接着他咳了咳嗓子，沉着嗓音问我是不是我打碎了盘子，我震惊了——那几个女人正笑着看我，没有丝毫担忧的样子。我的心里一时充满了怒火，事情已经很明了了！我的嘴微微张开像要说些什么的样子，但父亲温和的笑容又在脑海里浮现，如同天空压下掀起的海浪，扯烂的盘子沉默了，昏黄的灯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我脸上印着一个红色的掌印，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几个女人看着我的样子，笑得更肆意妄为了。
回家的路不远，可我却像是走了很久，几条狗远远朝我吠着，我有些害怕了，想要绕过那几条狗，可它们始终挡在我前进的路上。我看的很清楚，狗的脸上满是凶恶，像房间里的女人，满是笑容。我想拾一块石头砸向它们，然而我的手微微颤抖着也不听话了。父亲始终微笑着，却没有发过火。
外面的灯也昏黄着，我不知道这和那“不幸者丑恶的天堂”有什么区别，我慢慢挪动着脚步，头发乱糟糟的，身上也极凌乱。灯光下我是一个犯了罪的丑鬼，我正接受着判官的惩罚，阎王在高高的楼阁上大摆着宴席，偶尔会看看我，以黑夜之星辰做我脊背上的负重。月光纯纯明明，因其包容而普照了世界，却唯独抛弃了我，抛弃了丑恶之天堂，抛弃了深不可测之黑暗。我听见诸天鬼神都笑着，笑得那么苍白，他们围坐在极高的仿佛触及天空的楼顶，而我，背负幽谷千年积聚的哀怨，连同这方方正正的城，一同匍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