拧发条鸟，之欲何处？

不日前，我幸而读过了村上春树先生的《奇鸟行状录》。读罢，初感如坠云雾，大体上约摸是我思绪难以集中缺乏一种抽丝剥茧的定力。若是以之比较往昔读过的其他村上作品，仍是不得要领。故而想多花些时间将过往的所谓“村上式心情”细细勘误。
《奇鸟行状录》依旧表现出了村上作为小说家的高超技巧。首先是明暗两线的铺设。一条是二战期间远东战场的诺门坎战役；一条是名为冈田的“我”寻妻的现实线。以我的观点，前者为暗线，后者为明线。然而两线之间又以某些意象紧密联系，因之两线忽明忽暗，使故事跌宕起伏，扑朔迷离。其次是关于意象的刻画颇费心思，精雕细琢之下几近完美。联系新旧世界的是一种以「拧发条鸟」名之的生物，因其鸣啭之音似乎拧动了促使世界向前转动的发条而得此名。拧发条鸟多次出现，又多次消失。一即出现，便判官似地宣告所有人的命运。故事之中的人物的命运既收束于此，又无心插柳地发散出另一些人的命运预言。最后是都市魔幻现实主义地谙熟再现。《贼喜鹊篇》和《预言鸟篇》的暗示与铺垫中描述了多种超现实意向，引人入胜，在《捕鸟人篇》一切都是那么的水到渠成，令人叹为观止。
对村上文学研究成果斐然的译者林少华先生在某次来校讲座中道明了村上小说中的一个主题，即主人公甚至波及外围人物的「寻找」。《挪威的森林》之中渡边对于直子内心真实的寻找；《国境以南太阳以西》中“我”对形似岛本的女人的寻找；《海边的卡夫卡》中田村卡夫卡对疑似生母的画中女人的寻找；《刺杀骑士团长》中对半夜奇怪声音和画中已故骑士团长的寻找……映照于此故事的则是冈田亨对其妻久美子的寻找。具体而言，是遍查一切而不得知的久美子出走原因的寻找。冈田君最终是否真的寻找到了久美子心中的块垒，借由村上故事之冈田之口：“其實我是必須使他徹底斷氣的。”看来是已然品到了胜利之甘醴。
然而这样的甘醴品尝如同夏日凉风，倏忽间点到为止地随着最后两章结束了。《奇鸟行状录》整篇文本充斥着黑暗与压抑的氛围。这样的氛围和村上对于“暴力”和“危机”的露骨描绘不无关系。一开始以猫的消失从小处着手，预示着主人公婚姻生活的冷暴力和危机。而接续着以战争遗孤和老兵的出现引出更为黑暗更具统治力的暴力元素，并将这样的统治性暴力附在最大的反派角色绵谷升身上。主人公的孤独、彷徨、无奈与愈挫愈勇愈勇愈挫无疑为明暗两线奠定了残酷不堪的基调。暴力越猖獗，反抗就更显无力，在所有努力过后看似无力回天之际，又柳暗花明出现了拧发条鸟的鸣叫，将世界又向着戏剧性的方向推动了一步。
所以拧发条鸟最终去往了何处？它想去哪里呢？这样的问题本身就脱胎于抽象问题，故而很难回答。村上借由这个悲情故事想要表达怎样的主旨呢？对于暴力的鞭挞？对于人性弱点的深刻剖析？我想是艰难困苦的思想斗争之后以从容姿态慷慨赴死的心态，大胆揭露人性阴暗面（主要是暴力和危机），而为读者带来特殊人文关怀的文学目的。借冈田这样一个平庸无奇的、甚至在主流价值观中碌碌无为的底层人物，迸发出对暴力社会的呐喊，以血淋淋的抗争到底应对危机的无奈。或许结果让人快慰，然而也只是某个阶段的暂时胜利。那是含泪的微笑，那是血泪交错的残酷历史，那是在社会跌宕与浮沉之后的暂时触底。历史成就了现在的我们，而我们跳脱不出历史的框架，又无时无刻不在为了这样滑稽的跳脱之中一点点拧动社会历史发展的发条。对于《奇鸟行状录》这样的作品来说，阐明的是反抗社会与人性的暴力的血泪史，对于我们这样的社会这无疑是铮铮鸣响的警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