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癌(4)
这话语只是漫长沉默中狭小的褶皱,但前后却有明显的区别。在这样的荒芜里,与活人的际会让人欣喜,国仇家恨却让邂逅成了命运恶意的嘲弄。假如相遇时他并未昏迷,我想没人会介意揍他一顿,然而我们终究不擅长仇恨,放下了拳头便再难举起了。于是如何相处成了一个让人困惑的问题。他没有携带武器,也没有携带日寇应有的凶戾,除了那身丑陋的军装看不出多少不同。憎恨仍在心底,自不可能敞开臂膀表示欢迎,但却也安心地宣泄,我不禁对战争产生更深的困惑,到底是什么让人类理所当然地戕害人类。
待那日本人恢复些力气后,驼队继续前行。没人向他伸出手也没人朝他挥出拳,任由那人默默地远远随着,像是被看不见的丝所拉扯。每当饮食之后,我们总会默契地留下一人份,供他取用。足迹就这样在荒芜中延伸,又被风沙抹去。
旅途的终点近了,并不是有一个特定的目的地,只不过食物与水即将告罄,留给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二十多日来,所走过的路在地图上画出的大概是歪扭的短弧,人类太过渺小也太过短暂,想要看看这华夏,却被困在一隅之内。出奇地,即便有这样的认知,我却没有为此感到可悲,正相反,一种满足感渐渐蓄满心阙。我行走于我的祖国,生于此,也将葬于此,她的文字写成我的名字,她的文明照亮我的灵魂,蓝天映照的风沙则是我与她的碑铭。一切终将逝去吧,时间总把生的变死,兴的变亡,似不如此便不能展现其伟力。因此与伊始等重的,正是衰亡。中华的光焰,即便消散,也不失其伟大,而我的死亡融入这样的伟大中,也仿佛不再是一种丧失了。
残垣断壁耸立在黄沙中,令疲惫于单调的眼即刻着落其上。沙漠吞噬了一切,能找到这样人类文明的旧迹,无疑是难能可贵的幸运。
无需多余的讨论,我们自发地向那里走去。虽然四壁残破,房顶也有多处坍塌,黄沙灌入其中埋了一尺有余,但还保留着较为完整的结构,甚至竟仍陈设有家具。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这些对于怪物们还算可口的东西幸免于难,但我应感激这样的事实。文明,即便不过一粒转瞬即逝的火星,却足以令荒芜中多了别样的颜色。人类的痕迹终归会消逝吧,但至少现在予我的心灵以慰藉。
我们扪索着墙面,在那浅细的纹络中寻找往昔,又拂过那桌案,那椅背,扫开一片黄沙坐入床中。日本人也不再保持微妙的距离,徐徐走近,扶住门框张望着。无人发声,只有风声在外头呼号,把这废墟与世界分割了。
“嘿,你读书多,来看看这个。”突然有人这么说道,看过去,那名同伴正望向我。我接过他递来的纸张,五线谱在眼前展开,跃动的音符下写着歌词,而标题是如此几个字——《义勇军进行曲》。久闻其名了,可惜未曾听过。所幸旋律并不复杂,即便我那些粗浅的音乐知识,也能照着唱个大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