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癌(3)
“我没有什么要活下去的意思。”我拒绝了他,这样的措辞大约是因感觉自己与这个男人比较的话就是死物吧。
“哈哈。”他笑出声来:“小伙儿,想活的人都不在这里。我想活的话也不会来带张嘴巴回去。”
我点点头,认可了他的话语,又看向身前的黄沙说道:“这是我的家乡。”
“想来也是。”
“你的家乡呢?”
“也这模样。”
“你要去哪儿?”我看向他。
“去看看中国。”他目光落在黄沙里,却看得很大,属于我故乡的这一片荒漠容纳不下,向更远处铺展。
我跟他走了,因我还活着,中国人还活着,中国还活着。会有人讽刺这样的苟延残喘吧,但千秋万载是一种生命,朝生暮死也是一种生命。活着,总有痕迹会留下。
那是一支骆驼队,算上汉子有五人,骆驼则有三匹,在那样的灾难之后,他们的存活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同样的风霜下有各异的神情,但总有一种豁达生长在眉眼间,如同黄沙中仍旧青翠的树,竟让那荒芜成了生命的背景。他们笑着问候,我也笑着回应。人与兽的区别,在这一刻了然于胸。
我总有几分书生的自负,见多了眼底的麻木后,哀叹国之衰颓民之愚昧的同时,自命不凡地认定救国之道将在我辈足下。但数日的相处后我收起了那样的傲慢,对这几位寡于学识的先生抱持真切的敬意。走南闯北,由大山大川滋养的灵魂健硕而坚韧,让“汉子”一词显得别具力度。
星癌肆虐后的世界是昏黄色的,人们常用黑与白象征死亡,但在我看来,二者都不比漫无边际的黄沙合适。行走在这其中,哀伤早已凝固于心底,无风的时候,阳光毫无遮掩地垂下,可因此而来的炙热也无法将之融化。国破山河在,或许会触目伤怀,但如今我们连借以凭吊的景色也无处找寻,悲伤不知该搁置在哪里。通过太阳与星辰识别方位,驼队向东走着。
因为黄得统一,异物在其中极为显眼,第十三日上,应该庆幸没有起风,使我们看到了倒在沙漠中的人影。待接近到足以看清服饰的地步后,驼队停下了脚步。那是日寇的军服。
浓烈的憎恨令心脏刺痛,一种暴力冲动在四肢百骸中飞窜。我的理智能感觉到面部肌肉那可怕的紧绷程度,牙齿间的咯吱声传入耳内,可想而知呈现出何等狰狞面目。荒芜所衬托的那道身影凿入眼底,在灵魂上开一孔洞,满斥的憎恨与悲伤自此宣泄而出,难以遏止。回过神来,我竟一人冲到那鬼子近前,拽住衣襟将他拎起,而拳头正高举着。
但终究没能挥落。所面对的是一张人的面孔,双眼闭阖,脸上一片惨白,嘴唇满是开裂几无血色。便是这样濒死的人脸。我松开手,在他跌落的同时颓然坐倒,看着前方却漫无焦点,天边那不挂一缕云丝的蓝也无处可以攀附思绪。
驼队这时赶了上来,他们盯着日本人沉默不语,我没有看向那一双双眼睛,却能猜到其中大约翻涌着风暴。许久,将我带入驼队的大叔才开口道:“不管如何,先救他吧。”这句话让我们动了起来,仍然没能理清情绪,但有事可做总让心顺畅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