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敬老院——人生最愧疚的一件事
它是一种伴随着沧桑甚至苦难,距离死亡最近的一种丰盈浑浊的味道。是我老姥离世前在的那间幸福敬老院的味道。人生前十八年最愧疚的事就是我只去了一次,后来再看到她就是她死了以后。
我老姥其实是我姥爷的舅妈,因为不能生育抱养了我姥爷,索性老姥爷是个好人,他并未嫌弃自己这个两布袋馍换来的媳妇没有生育能力。老姥爷死于我三岁那年,我脑海中关于他的印象只有一些微薄的片段,是关于他入葬的那天。人们额头上扎着白色的布条,然后是匆促的哭啼,以及农村梁柱颇高的旧式屋子里搭满素白。
再然后老姥一个人住在更为破落的后院里,我寒暑小长假回姥姥家总会被分派到那个后院里,晚上和她一起睡。一个身高一米四几,年纪越大人越低的老人,实在没法给我什么安全感,我陪伴她的那段时间被她的抱怨和一些老旧的物件儿堆满——总是播放男性生殖,近视眼贴广告以及杀人犯流窜作案新闻的收音机、挂在掉土的墙上的照片框、厚实的让人喘不上气的蚊帐和被子、在屋子最中间摆着的神龛,香炉旁边有一个很大的黄色搪瓷碗,是放假牙的。
收音机里循环播放的那几样事总是让我们交替激动——她想买那个眼贴给我,因为我从小就近视,她对那些劣质广告信以为真;我害怕那个杀人全家流窜作案的恶魔跑来这里,后院的两头牛三头猪一定挡不住他,他会杀了牛砍死猪踹开腐朽的木头门栓,把我们砍死在床上。
她似乎总在絮叨老姥爷走后,姥爷对她不够尊敬,辱骂我姥姥(我妈的妈),一遍遍追忆我爸妈的私奔往事。以至于多年后我才知道,原来她曾经的角色是个恶婆婆,尽管她帮助了我爸妈从私奔到名正言顺,尽管我爸妈现在也已经没有任何爱情。
可她对我妈非常非常好,后来这份好就转移到了我身上。小时候我放假,她总是给我提前摘了后院树上几个大石榴,放进陶罐里捂着,等我回去。那些石榴其实根本都没现在的这么红,籽也很难下咽。农村的妇人们都说吃石榴籽打时气,我不知道那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其实到今天也没明白。她就粗浅跟我解释道吃石榴籽可以上大学,后来又跟我说吃鸡翅可以上大学。那个年代里,她的认知中,大学是顶光荣的地方。那个时候的我只听过清华北大,结果长大了既没上清华,也没去北大,那么多鸡翅和石榴都白吃了。
可是有时候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我就能些许释然点,能原谅点自己的不聪明和不努力,虽然我知道这并不对。我幼年时期对星空的记忆留存于每个晚上我们一起走回向院的夜晚,我天然地不怕那种浓黑的夜色,她手里抓着一个手电筒,光每次都能射的很远,能看到脚下的路泥泞非常,我有时候问她讨了来,看着那一束粗犷的光钻到天上,再往上,那束伴随着灰尘飞虫的光到了尽头,我就能看到满天星空,它们天然的包容,包容童话里的美景,也包容后院里的猪圈和牛棚。
后面我长大了,没人能照顾的了她,他们把她送进敬老院,在我高三复读坚持要去的那个县。
其实我不怪任何那时候的大人的这个决定。因为我那时候也是个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