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安(3)

往昔的回忆未能抚慰常安的心情。他起身，再次站在窗前凝视窗外的雨柱，从这里能隐约看到那座石舫，更远处的戏楼已经模糊了，远远望去，灰色瓦片覆盖的建筑群似乎在下沉，陷在这片泥土地里。常安默默提醒自己，其实雨从五天前就开始下了吧？这种剥离感，大概也来自五天前的那个雨天。常安受老师之托到前楼取试卷，在经过于露班级所在楼层时停了一下，他想去看看于露在干什么，他站在楼梯口，侧着身子往被报纸部分遮挡的玻璃窗里瞅，于露正在饮水机处接水，她起身，经过某个男生身旁时突然停了下来，伸出头来揉了揉他的头，笑了一下，然后说了一句话。常安猜测了很多版本，而现在他明白了，那是“摸摸头不哭”。
即使在家，他也无法从这次偶然的目睹中挣脱出来，不时被剥离到五天前的那个雨天，体会到那时的心情：在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间，心中某块本就脆弱的地方塌陷了。于是常安欺骗自己，雨是从昨天开始下的，这次目睹是久远的往事，远在高中之前，远在他与于露熟络之前。但常安不是精神分裂者，这种暗示显得十分可笑。他很想发一连串的问题给于露，那个男生是谁，为什么你总是回复那么慢……还有，我对你是怎样的存在。但常安没有这样的勇气去提出这些问题，他渴望得到于露的回答，但他更畏惧的是永远得不到回答。常安突然意识到，他对于露的感情仿佛镜子的两面，一面是某种略显青涩的，真挚的东西，另一面是默默无闻时突然得到关注的惊喜，确切地说，是一种虚荣。打碎虚荣，就是打碎感情本身。
就像这条街。常安想，它的命运与格局在建成的第一天就被注定了，高大的贞节牌坊，门户紧闭的庭院，曲折的巷子，都宣告着它的保守与封闭。但老街渴望与外界的街道接壤，渴望宽大的黑色柏油马路和两侧整齐划一的行道树，可如果外面的街道真的入侵了老街，常安看着眼前被雨水冲刷过的亮闪闪的铺天盖地的瓦片，喃喃自语道：“这一切都会不复存在了吧。”
渴望未曾拥有的事物，并将这种渴望投射到周遭的一切中，生命因此变得不纯粹，爱情也一样。因为不纯粹而带来的痛苦是追求爱者的诅咒，至少对常安来说，这是尚且——或许永远——都无法打破的诅咒。雨停了，天边低垂着的灰黑的积云还没有散去，青石板间积满了被踩碎的落叶，河边有青蛙的叫声，屋檐在滴水，嘀嗒，嘀嗒。
常安打开手机，输入，他回复：啊那好，雨停了，路滑小心别摔倒了，拜拜。
然后他退出QQ，关机。再过两个小时，他就要站在石舫边的公交站台，等待正午那班驶向学校的公交。就好像昨晚，在漫天的细雨里，他坐车回家，路上水洼被灯照的十分明亮，水面倒映出歪歪扭扭的建筑。他坐在公交最后一排的靠窗处，发动机的轰鸣声，公交空调闷热的风，乘客们接打电话的喧闹，塞满了整个车厢。常安前面坐着一个女孩，她扭着身子，试图打开玻璃，尽管看得出她很用力，但窗户并没有打开。常安站起来推了一下窗户把手，秋季的风和着湿润而新鲜的雨珠扑面而来，吹散了盘踞在车里的让人发霉的温热。女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她伸出手，在玻璃上画画，冷热交接形成的水雾被抹去，常安看出，她画的是一个笑脸，嘴是角形的，边缘微微上扬。
人生中多的是这种以为能做些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时刻，常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