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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羼水丹青》(2)

2023-03-26德云社孟鹤堂周九良 来源:百合文库
我去找先生改画时,总是用一只硬纸壳的画夹放画,逢雨天就在外面包一块油布。有次下雨,临出门四处都寻不来油布,干脆把床单拽下来胡乱包住画夹,孟先生见了,说这布很有“野趣”,建议我另扯一块布作床单,将这一块专做画夹的包袱皮。其实那块布只是我来北平上学前,母亲在集上买的粗格子土布,与时兴的洋布比不来的。
孟先生出门,像是热带季风气候,分旱雨两季。旱季时,除了上课几乎从不出门,将自己关在点了油灯的小隔间里,或作画,或批作业,焚膏继晷,故旱季结束时,他总是瘦成一根烧火棍;雨季时,同样除了上课,他几乎一刻也不在学校待,去逛,山里也好,街上也好,去找那些值得一画的事物。
我曾在“雨季”陪先生上过街,才知道他竟是那样天真的人,看见什么都像孩童一样惊喜。有一次在街上被挑担卖杂物的小姑娘拽了住,“先生,买点吧,家里揭不开锅了!”孟先生心肠软,便从她的笸箩里挑了个没有绣花的荷包买下。她仍不放,又来央我,“小先生也买点吧!”我也许是因为脸皮薄,也许是因为她那句“先生”(虽然前面还有个“小”字),于是也挑了块绣花帕子买下。及至我和孟先生分别时,这两个小物件竟成了彼此相赠的纪念之物。这是后话,姑且不表。
还有一次,先生收到两张戏票,临时才想起这档子事来,于是随手抓我作壮丁,一起坐到剧院里去。我是很爱戏的,但苦于囊中羞涩,很难看上一回。那天看的是《双投唐》,我记得很清楚,因为是鲜有的,我比孟先生更兴奋地上了街。看罢戏,在馄饨挑子叫了两碗没什么馅儿的馄饨,在馄饨的蒸汽后面,孟先生说,“‘说什么真龙下天堂,孤王看来也平常’,李密算得上一条好汉!”我那时不知道一个叛贼有什么值得夸赞的。“如今要是多几个李密,东北……”先生没说完,又低下头去吃馄饨。这大概是唯一一次,先生在我面前提及时事。
我与孟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北平陷落后,学校组织南迁,如果要完成学业,必须随着大伙儿一同往南去,但是先生决定留在北平,“我现在这幅德行,和你们一起大搬家,非咳死在半路不可。”的确,自北平陷落后,先生的身体愈发不好。我没法说什么劝慰的话,在小隔间里和先生坐了一下午,相对无言。
一路辗转到湖南,勉强安定下来。我给先生去过几次信,但兵荒马乱,也不知究竟有几封能交到先生手上,毕竟我也只收到过一次先生的来信。后来学校迁至重庆,我与先生彻底失联,再寄信去原址,收到的回复是“查无此人”。
1984年7月
再版增记:
庆祝北平陷落游行时,孟先生从地上拾了一块昭和糖,吃罢感慨道,“日本人不行,他们连糖都这样难吃,怎么可能打得赢。”他因为牙病是很少吃糖的,而我那时正年轻,连松子都能轻松咬开。如今日薄西山,口里的牙多半是假的,才晓得先生当年的牙病之苦。
1990年10月
——摘自周九良《忆昔杂记》
九良:
从老栾的来信中得知了学校现址。兵荒马乱,书信难通,这已是我寄给你的第三封信,想必前两封早就化了灰烬。不过无妨,如今我无书可教,无街可上,每日除过胡乱画几笔画,也唯写信这一件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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