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何为（三）(2)

撕心裂肺的强烈自我认知通过潜意识告诉自己：真正的你是死的，而真正的他们是活的，因此你会被迫慢慢杀死真实的自己，在虚伪的皮囊之下成为他们的一员——不论你皮囊看起来如何鲜活，你的内在也不可能跟他们一样；不论你怎么挣扎，你也无法获得真正的生命。我歇斯底里地哭着，却是难得一次的想要得到什么，想要妈妈产生同情然后带我回家，带我离开这个会让本身就没有活过的我再次死去的地方。
我的童年生活胆战心惊，并不是因为我会跟其他孩子一样去做很多翻栏杆、打架这样的危险事情，而是因为我的心总是逼着我的脑去想象更加危险的事情。野孩子在外面打架这种事情在当时我的看来根本算不了什么，因为当时的我早已在脑中幻想过各种伙伴之间相互残杀、在无尽的黑暗当中被死尸追赶这样的事情了。人类儿童之间的小打小闹在我看来都是友谊与和平的象征。同龄的孩子们每天都活得无忧无虑，而我每天晚上一个人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翻来覆去没法入睡。“爸爸妈妈总有一天会死。”这个从未有过的想法不知哪天突然就闯入了我的生活。我的爸爸妈妈是世界上对我最好的人，在整个世界都被绝望充斥着的时候，爸爸妈妈的存在就仿佛是自己全部的希望——只要有爸爸妈妈在就还有希望，只要有爸爸妈妈在就还有未来。我无法忍受“爸妈会先我一步而去”之类的想法，但我越是抗拒自己产生类似的想法我就越没法让自己不去想。
从四五岁开始我就几乎夜夜失眠，在即将睡着的瞬间突然想到妈妈的脸或爸爸的胡子，就会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一股撕心裂肺的悲伤骤然集聚在眼角，以泪水的形式爆发出来。
“既然迟早都要死，求你带我先走。”我不知多少次在夜里哭着醒来，醒来的一瞬间仍然止不住眼泪，一直哭到哭不动为止。不知多少次我自言自语着向死神发出这样的乞求，在梦里也好，醒着的时候也罢。“死”这个字眼会自然而然地触发我最大的恐惧，让我在某些瞬间突然失去对未来的一切希望。
我记得十分清楚，当时的大人很喜欢问孩子们自己长大之后想做什么。跟我同龄的孩子们总是会兴高采烈地大喊“科学家！”“工程师！”“宇航员！”这样不切实际的回答。只有我，每当被问到的时候，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去回答。一开始，大人们会用打趣的语气说：“他还太小，不知道自己以后想做什么！”来缓解尴尬的场面，但实际上我并不是对自己的未来没有任何打算。在仔细思考过其他孩子们提过的各种职业之后，我其实也早已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们提过的职业没有一个是我做得到的，自然也没有一个是我想去做的。若是父母已经不在了，宇航员也好科学家也罢对我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我慢慢学会了跟其他孩子一样，随口大喊出一个我清楚地知道自己无法成为或者不想成为的角色，这时候大人们就会高兴地鼓掌，把敢于大喊出自己愚蠢想法的孩子们一个个表扬一遍。
我笑着纳下他们的表扬，回到家里。晚上一个人的时候，躺在床上，仔细并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真正想要做的事情：
“在活到差不多二十岁的时候，由于碰到某种可以人为伪造的天灾，适时且适当地失去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