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良堂】两地书 1937.01.20
敬禀者,展信佳
先生,我直说罢,比起上海,北平才更像我的家。我与父亲之间的亲情是几乎没有的。
于他,我像被放在收藏室里的一件什么文玩,兴致来时差佣人搬了梯子大费周章找出来,作出一副严父形象,煞有介事地教导我半日,“好,你回去罢”,我便又被遗忘了。
于我,像酷暑时拿着一瓶可乐,不慎洒了一点,糖水黏黏的腻在手心里,没有水来洗,手帕又擦不去,只好如此心烦意乱地带着。
今天上午我去了父亲的家,家中那一位是不情愿我回上海的,我的出现等同于她未来的箱箧里少掉一件康乾时期的古董,或者少掉一些什么证券。
自然我也不愿意回来,只是父亲强求。
我不能想明白他为何一定要我留下。
我道他不只有我这一个儿子,家里的个个比我听话乖巧。他只道这是不一样的。
他甚至于教我结婚成家,愈早愈好,教我在上海寻一个差事,教我回到他的家里,留在他的身边。
“回来罢。”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出他的目光里显然带着一种近乎于恳求的神情,恳求我遗忘,恳求我就此罢了,恳求我不再翻旧账。
老年人有一种不安全感罢,愈老愈希望儿女团圆,悄悄把一切阴暗与不齿的往事藏进抽屉里,落了锁,从此万事太平。
可我又怎么肯忘记呢?除非母亲复活,然而这是没有可能的。
于是我与父亲的关系就这样依旧僵下去。
我同他的交谈,没有一次不是不欢而散的。
还有一件小事,我从父亲家中出来,偶遇从前同窗的好友。他递烟给我,问我会不会。我道原是会的,后来到北平的学校里,一位先生见了说不喜欢,我便戒掉了,竟直戒到如今。他听了笑我迂,说是个过分听话的乖孩子。
此刻正下雨,天色将暮,我站在厨房的窗户旁边望外看,只抬头看天空不见有雨,但能清楚看见雨落进苏州河面的样子。
冬日里的潇潇暮雨,江面偶尔点着一二艘货船,如一粒慢慢爬上汤匙的锈。公寓另一边墙底下走过去叫卖豆干的老人,悠悠地,仿佛要把嗓音一直扯到时间尽头。天又很冷,便平白起了一点萧索凄凉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去年年初我听沈先生讲诗词鉴赏——沈先生的诗词鉴赏课是很随性的,有时并不讲些什么,只是捧着书本独自吟诵——有一回讲一首青玉案,沈先生用吴语宛宛地念,“薄衾孤枕,梦回人静,彻晓潇潇雨”。沈先生一壁念,一壁滚下泪来。
当时我不能理解的一些心境,现在倒是有些懂了。
今日大寒,北平想来要下雪了。先生注意保暖。
书短意长,余容后续。
学生九良谨启
民国二十六年 一月双十日 腊八 适逢大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