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雕·漆(2)
远远地,父亲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昂首阔步从里屋走了出来,两位哥哥穿着相似的衣服并排跟在后面,三个人额上都闪着炯炯的亮光。我已经很久没见过父亲这么有精神的容貌了。众人一同行礼,掌事伙计送来三个鼻夹为他们戴上。父亲正襟,带着哥哥面向东方叩首三次,又兀自走到窑炉前拜了两拜。父亲做这些时,我感觉胸膛中的鼓声又响了许多。
简单的仪式后,只见父亲向掌事伙计递了个眼色,那伙计立刻一挥手臂,高喊一句:“开窑!”紧接着便是窑门隆隆的开启声,一团滚烫的炽热气体随着窑门的打开扑面而来,跟着就是一股难以名状的恶臭,如被煅烧至熔化的金属,生生往我们的鼻孔里钻。即使戴着鼻夹,这股突如其来的臭气还是让哥哥们几欲呕吐,下意识捂住了口鼻。而父亲却一改之前的沉疴难起,既未呕也未咳,连个眉头都不皱一下,仿佛这厌人的味道根本不存在。哥哥们都愣住了,也不知老人如何抵御得了这臭味,却见父亲深吸一口气,如登桂殿兰宫一般,郑重其事地大踏步进了窑门。哥哥们看着老人的背影愣了半晌,互相耸了耸肩,刚准备跟随入窑,二哥便觉得衣服被挂住了一角。
“季楠?!你拉我做什么?”
我低着头死死地拽着二哥的衣服,声音颤得自己都不敢相信:“哥,我也能进去看一眼吗?就一眼。”
仲楠笑着摸了摸我的头:“我知道你喜欢,但是···”
“才不只是喜欢,我也能做得很好!”我不知哪来的勇气,胆敢这样冲哥哥说话,脸却烫得很,加之炉火的熏蒸样子一定很奇怪。
“不好意思季楠,”大哥扭过头,挂着一丝笑意,“这次真的很重要。况且···你本就不应该干这行。”
没有回应,两个哥哥顺利地钻进了窑坑,窑门再次隆隆关闭。几秒钟后,一个小巧精致的漆雕牡丹从手心中悄然落下,暗红色的花瓣碎了一地。
此后的几小时,我陷入了深深的惆怅和迷惘中,任何人的任何抚慰都不能让我解脱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始终连涉足的机会都不给我呢?只是因为我最小吗?我不知自己在门槛上坐了多久,直到余晖落尽,月朗星稀,清冷的晚风吹过我的脖颈,我打了个寒颤,才想起父亲和哥哥已经在那炽热的窑炉里呆了快半日了。
赶到窑炉前时,窑门依然紧紧闭着,我瞬间开始担忧起来。正常人精力再充沛在那种满是浊气的闷热环境里呆这么久也吃不消,何况是一个有严重肺病的老人?我在门前又是跳脚又是踱步,就在下一秒就要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时,窑门终于重新发出了隆隆的声响。一股夹杂着桐油、彩漆、金属和汗臭味的热风卷着蒸汽拍在我脸上,滚滚烟尘后面走出了父亲和哥哥。虽然不想接受,但是现实一如我所料,父亲脸色比早上差了许多,不不,实际上,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差。看得出哥哥们搀着父亲的时候也很吃力,每个从窑里出来的人都挂着一副苦瓜脸,除了父亲。我从未见过有人能在脸色那么苍白的情况下还保持着满意的微笑,在我们四目交接之时,我就清楚了,那个龙凤呈祥漆盘将会成为父亲此生最得意的作品之一。但我顾不得那么多,现在整个屋子乌烟瘴气,呛得人肺管子撕裂般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