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世界中的基督徒——裘千仞(3)

金庸其实很爱写人性的复杂，《神雕侠侣》里，杨过的一生都在面对立体的人。郭靖既是杀父仇人，又是为国为民的大侠。郭芙砍了她的手臂，可她又是郭靖的女儿。甚至风陵夜话中，那个娶了四个老婆的煞神鬼是不是负心薄幸之人，杨过也说不清楚。
那么洪七公呢？幼年他做过金人的奴隶，青年他陷入党派的斗争，若说他心中没有一丝迷惘纠结未免有些抽象，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被写成了一个平面的正义符号？
其实，在约翰福音刚才的小故事下面，还有这么两句话。
8:15 你们是以外貌（原文作肉身，与灵魂相对，这里译作以貌取人）判断人，我却不判断人。
[kjv]Ye judge after the flesh; I judge no man.
8:16 就是判断人，我的判断也是真的，因为不是我独自在这里，还有差我来的父与我同在。
[kjv]And yet if I judge, my judgment is true: for I am not alone, but I and the Father that sent me.
8.15是被应用次数最多的一句，经常出现在公众议题的讨论中。例如在死刑存废的话题里，信仰基督的国家中，废死派就常以这句话作为其宗教依据。人因为背负着原罪，所以不能审判人，自然更不能执行死刑，有权审判人的只有上帝。
但真正引人深思的反而是8.16这句，这句话单从文义看，似与8.15有矛盾，说好的从不判断人呢？这不是找借口吗？
其实，这句话真实的含义是说，“我”虽然从不判断人，但父会假借于我而做出判断。这句话表明，上帝的审判不仅在末日，也在世间。再多说两句，也正因为这句话，作为上帝在人间权柄象征的教会被赋予了极大的权力……
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原本能言善辩的裘千仞，与并不无懈可击的洪七公，他们的设定恰恰凸显了基督教的精神。
事实上，洪七公，裘千仞和一灯大师印证了基督教的三大元素：审判，忏悔和拯救。单看其中任何一者都会觉得奇怪，洪七公凭什么就没犯过错？裘千仞为什么忽然就要自杀谢罪？段智兴又为什么要救裘千仞？可是把这三种符号放在一起逻辑就完整了。基督教不同于儒道佛，基督教的叙事是线性的，万物皆有终结，而不是无尽的循环。背负原罪，走向审判，因忏悔而得救，这就是基督教的全部内涵。
也正因此，《神雕侠侣》里，裘千仞临终前想要乞得瑛姑和老顽童的原谅。这已经完完全全走向了天主教的叙事模式。裘千仞虽然名义上出家为僧，但他却在忏悔、赎罪，最终以基督教的方式寻求拯救。真正的佛家不会这么做，杀人如麻的鲁智深从没有忏悔过什么，观潮之际，忽然就顿悟圆寂了。这才是佛家讲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你去求别人原谅，只能说明你还执着于过去的因果，与佛家跳出轮回的超脱之道彻底相悖。
金庸老爷子宣称自己信佛，但金庸笔下的佛教总有那么些不像佛教的地方。比如《天龙八部》里扫地僧那句：“不如让天下的罪业皆归于我吧”，不像佛家之言，倒像是耶稣说的。后来他给萧远山和慕容博治伤，用的又是道家“阴阳互济”的手法。此次拯救裘千仞，又是基督教的方式。现代人看古代，不可避免地会带入现代人的叙事结构和方式，从小接触西方思想的老爷子一不小心成就了裘千仞的“学贯中西“。败笔吗？当然不是。裘千仞的忏悔，杨”过“的原罪，扫地僧的拯救，这些基督教叙事结构让原本血雨腥风的江湖多了几分圣光的色彩，也使得金庸的作品平添了不少人文关怀的味道。对于我们这些读者来说，可谓是大幸了。
唯一有点遗憾的，就是我们再也不能知道洪七公当年的故事了。
（完）
2018.9.18 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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