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世界中的基督徒——裘千仞

时隔一年，又有些新的理解，重写了本文。原文发布于个人公众号“不相关的”。
金庸小说中的人物横跨儒道佛三家，这与其他武侠小说并无二致。盖因江湖本是方外之地、隐逸之所，与佛道的出世暗合。而“侠”之一字虽语出墨家，却与“兼济天下”的儒家思想相互融合。就像王重阳那首诗说的那样： “儒门释户道相通，三教从来一祖风。红莲白藕青荷叶，三教本来是一家。”，这一点在金庸书中尤其明显。
而谈及三教合一，就不能不提《射雕英雄传》。老五绝中南帝削发为僧，重阳蓄发为道，都是正经皈依。黄老邪无论为人武功都近似于道，而洪七公行侠仗义，武功浩然大方，虽与礼法相悖，内核却是正经的儒家思想。如果说将洪七公与丐帮归入儒家略有草率，那么洪七公的徒弟——郭靖就是彻头彻尾的儒家了。尤其在后续《神雕侠侣》的故事中，郭靖重礼教，有担当，一点都不像草莽之人，倒像是当世鸿儒。
然而，在射雕-神雕的故事中，有一个人却跳出了三教的框架之外。这人是谁呢？
他不是号称离经叛道的黄药师，也不是赤子之心的周伯通——他们两个都还在道家框架之内。这个人就是铁掌帮帮主，铁掌水上漂——裘千仞。
此话怎讲？让我们先来回顾一下书中细节，射雕英雄传里，裘千仞被逼到悬崖边上，问出了一个灵魂问题：
裘千仞脸色惨白，眼见凶多吉少，忽然间情急智生，叫道：“你们凭甚么杀我？”那书生道：“你作恶多端，人人得而诛之。”裘千仞仰天打个哈哈，说道：“若论动武，你们恃众欺寡，我独个儿不是对手。可是说到是非善恶，嘿嘿，裘千仞孤身在此，哪一位生平没杀过人、没犯过恶行的，就请上来动手。在下引颈就死，皱一皱眉头的也不算好汉子。”一灯大师长叹一声，首先退后，盘膝低头而坐。各人给裘千仞这句话挤兑住了，分别想到自己一生之中所犯的过失。渔、樵、耕、读四人当年在大理国为大臣时都曾杀过人，虽说是秉公行事，但终不免有所差错。周伯通与瑛姑对望一眼，想起生平恨事，各自内心有愧。郭靖西征之时战阵中杀人不少，本就在自恨自咎。黄蓉想起近年来累得父亲担忧，大是不孝，至于欺骗作弄别人之事，更是屈指难数。
——引自《射雕英雄传·第三十九回》
纵观金庸十四书，问出这个问题的，也只有裘千仞一人而已。你可能会奇怪，为什么一个问题就能问住在场所有人呢？因为这个问题已经超出了儒释道的范畴，这是基督教的领域了。
儒释道三教中，少有关于“审判”正当性的描述。儒家从亲亲之爱出发，维护君君臣臣的礼法秩序，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如果天子没说话，诸侯自己打了起来，那就叫“春秋无义战”。华山论剑，说白了就是诸侯逐鹿的微缩版，又哪里称得上“义战”呢？
再看道家，从杨朱的“不取一毫，不拔一毛”到老子的清静无为，再到庄子的自在逍遥，从头到尾也没见过审判两个字。以我入道而归于自然，你问他能不能杀呢？他只会告诉你妙不可言，玄之又玄啊……
最后佛家，佛家讲因果，有因果而入轮回，又因慈悲而得超脱。杀人与被杀都是业报，根本不存在审判的主体，自然的也就没有了审判的正当性。你问他该不该杀，他只会说，要慈悲为怀啊，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