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荒唐人的梦》(3)
我登上五楼自己的住处。我并没和房东住在一起,我有自己的房间。我的房间小而简陋,有一个阁楼上常有的那种半圆形窗户。屋里有一个漆皮面沙发,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书,两把椅子,还有一把舒适的安乐椅,虽然十分陈旧,但却是一把伏尔泰式的高背深座椅。我坐下来,点燃蜡烛,开始思考。隔壁房里一片嘈杂吵闹声,近三天来都是如此。那里住着一个退伍大尉军官,他邀来一大群客人——五、六个酒肉朋友,正在喝酒、玩牌赌博。昨晚上他们竟然打了起来,我知道,他们有两人互相揪住对方的头发久久不放。女房东想数落他们,但惧怕那大尉。住在我们这儿的还有另一家房客:一位身材瘦小的团长太太,带着三个幼小的孩子。他们住进来后小孩都病倒了。太太和孩子们都害怕大尉,怕得昏厥了过去,整夜打哆嗦,画十字,她的幼子被吓地得患了癫痫病。我确切知道,大尉有时候在涅瓦大街上拦路乞讨。
他没有找到工作,但奇怪的是(我正要说此事),他住进来整整一个月都没有给我制造过麻烦。自然啰,从一开始我就回避同他结识,而他对我从一开头也不感兴趣。不过,他们在一墙之隔的那边,不论怎么喊叫,也不论他们是几个人——我一直都不在乎。我整夜坐着,确实没有听到他们争吵、打架——甚至把他们忘了。我每晚都彻夜不眠,这样已有一年了。我通夜坐在桌旁的安乐椅上什么事也不做,只在白天读读书。我这样坐着什么也不去思考,若是有什么念头在脑子里闪现,我也听其自然。每晚要点完一支蜡烛。我静静地在桌旁坐下,把手枪拿出来放在面前。当我放下手枪时,我记得问过自己:“是这样吗?”接着就斩钉截铁地回答自己:“是这样的。”也就是自杀。我知道,我今晚一定会自杀,而在这桌旁还要坐多久——我也说不上。要不是那个小女孩出现,我肯定早已自杀了。
二
您要知道:我虽然全无所谓,但要是拿疼痛来说我还是感觉得出来的。如果有人打了我,我是会感觉到疼痛的。精神上也是如此:若发生了什么可怜的事,我就会觉得可怜的,就像过去在生活上我还没有对任何事都觉得无所谓时那样。对那个小女孩我也有过怜悯心:我一定要去帮助她。可是我为什么没有去帮呢?是因为当时产生了一个念头:当她拉住我,呼喊我的时候,我面前突然出现一个疑问,而且无法解决。问题很无聊,但我很生气。我生气是由于得出了这么一个结论:我既然已经决定今夜自杀,那么,我现在对世间的一切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无所谓了。我为什么突然感到我不是全无所谓,而去可怜一个小女孩呢?我记得,我十分同情她,甚至于有过一种奇怪的心疼感,在我这种处境下,这种感觉甚至令人难以相信。的确,我无法更好地把我当时那种转瞬即逝的感觉转述出来,不过,这个感觉直到我回家在桌旁坐下时都仍未消失,这使得我非常生气,这是很久以来不曾有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