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先生
远瀛客会馆的门房里有几本书买,有时还值得去一转;倘在上午,里面的几间洋房里倒也还可以坐坐的。但到傍晚,有一间的地板便常不免要咚咚咚地响得震天,兼以满房烟尘斗乱;问问精通时事的人,答道:
“那是在学跳舞。”
到别的地方去看看,如何呢?
我就往赞歧的上皇御陵白峰去。从京都出发,不久便到一处驿站,写道:新日暮里。不知怎地,我到现在还记得这名目。其次便只记得嵯峨了。这是闻名的歌圣西行法师出家的地方。双林是一座小寺,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东渡的妖怪。
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长安的符箓运往洛都,便用红朱砂描了咒文,倒贴在大门上头,尊为“门神”;江南野生着的芦荟,一到涿郡就请进室内,且美其名曰“龙舌兰”。我到双林也颇受了这样的优待,不但烧祀不收烟火费,几个僧人还为我的食宿操心。我先是住在寺庙旁边一个草棚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在这呼吸不息的地方,蚊子竟无从插嘴,居然睡安稳了。饭食也不坏,但一位老僧却以为这草棚也属寺院的范畴,我住在那不相宜,几次三番,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寺庙烧香拜佛的祭祀和我这妖怪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于是搬到山脚,离寺院也很远,可惜每天总要喝难以下咽的蘑菇汤。
从此就看见许多陌生的法师,听到许多新鲜的法门。讲经学是两个法师分任的。最初是歌学。其时进来的是一个黑瘦的僧人,八字须,戴着斗笠,背着一箱大大小小地书。一将书放在讲坛上,便用了缓慢而很有顿挫的声调,向学生介绍自己道:
“我就是叫作佐藤义清的……”
后面有几个人了起来。他接着便讲述歌学在瀛洲发达的历史,那些大大小小的书,便是从最初到现今关于这一门学问的著作。起初有几本是线装的。还有翻刻汉文译本的,他们的翻译和研究新的咒文,并不比中原早。
那坐在后面发笑的是上学年不及格的留级学生,在寺已经一年,掌故颇为熟悉的了;他们便给新生讲演每个法师的历史。这佐藤先生,据说是看破了生死了,年轻时竟独自上山求出家;戴着个破斗笠,寒颤颤的,听说是在家时,四岁女儿抱着他腿,被一脚踢开,叫夫人咒骂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