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碑林记

古人之书，凡所能传之后世者，或藏于书阁谓之卷，或陈于寺观谓之经，或铭于版石而谓之碑。夫碑者，所以记先王之功业，述古圣之德行，而喻今人以道义也。然碑亦有不同，其独者如木，惟志一人一时；其群者如林，集木而之，万物千古于是萃也。
故长安城之北有碑林，于今阅千年矣。余以壬寅秋七月，盛暑未退之时，自曲江暴烈日行之。入碑林，步观其中，见以巨石矗立，丛碑胪列，即所谓石台、开成二经也。时日卓午，草木枯焦，同行将去。余则登台驻足，仰观俯察，一字而不遗。虽当烈日，余处密林之中，不觉其暑矣。然后次第览罢，意兴阑珊，徐徐去之也。
夫刻石之艺，起于春秋，兴于北朝。时有琅琊、泰山刻石云者，摩崖为广也。至于北魏，书法方劲，艺术益精，而碑刻则亦善，故曰：魏碑无不佳者。唐天宝中，玄宗颇得《孝经》之义，亲序而摹之，诏匠人刻石，立于层台，谓《石台孝经》。迨乎文宗，议刻十二儒经于石上，遂为《开成石经》。二经并奉于务本坊国子监中。及唐末政乱，盗贼时起，乃寘之于城隅，又使匠人重修，迁之城北。宋时，镌刻之工益盛，经卷杂陈，金石错落。历数世，集碑刻、墓志万余，木于是为林矣。
同行尝问曰：“既有经卷之富且贵者，焉以金石砥砺镌铭，动众兴师，而独为一碑也？”余甚意之。盖贤人为卷，圣人为经，匠人为碑。自古经卷，其可以铭而传者，匠人视之，曰：“此卷也，贤圣之巨言，前代所美，独以取南山之石，以金铭之，方大光矣。”又指石而道曰：“此非常之石也，独以取北山之金，以石试之，方不败矣。”是金石者，造化所产，天地之精粹，匠人乃刀镌斧凿，便作器用。然后时人之所钟，树以永世。故匠人者，造化之使者，其器也，必含天地之浩气，和万物以正形也。贤圣之所以名于修远者，非碑之功不可；碑之所以立于后世者，其非匠人之功也邪？
同行闻之，欣然而喜，偕余出而对曰：“我知之矣：匠人为碑，以行自然之使也，信非经卷所能雠者。然则前代贤圣之理，成衰之道，其亦自然之为也哉！”
斯水居士
2022/1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