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时/mfen】256×256×256的味觉(2)

绘名则是在婚后才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另一面。夜晚，她躺在真冬身边，体会着心脏演奏的音乐。不知不觉，胸腔的存在似乎消失了。紧接着心脏就像一只濒死的蜜蜂绝望地拍打着冰凉的翅膀，她浑身发抖地坐起来，抓住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眼睁睁看着杯子里的牛奶随着身体的战栗一次次洒出杯沿，仿佛纪录片中地震降临的画面。肺部的空气正在被迅速抽空，她摇醒真冬，在仲夏六月披着两件羽绒服赶到急诊室，心电图、抽血、拍X光和彩超、第二次心电图、第二次抽血。医生的诊断终于解开了绘名小时候的疑惑：为什么自己总是比别人更容易晕眩、呕吐，为什么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停驻在自己的心跳上，平躺时她也总是下意识地把双手重叠在胸口，仿佛那里藏有莫大的希望与莫大的不安……
绘名的病情恶化得很快。医院变成了她的新公寓，病房变成了她的新画室，床头的白墙变成了她的新画布。最残忍的是，即便在她漠然望着墙壁出神时，灵感仍会光顾这座只属于她的小地狱。坑坑洼洼的白色幻化成令人神往的风景，从手指到心脏，每一条神经都在发痒，可惜她没有画笔，挠破胸膛也只会有一种颜料。每当她因低血糖而头晕目眩地倒在病床上，盯着五光十色的斑纹在天花板上游动时，她多么想让护士知道，这是热带的鱼群，那是贯穿立交桥的彩虹，闪电一共有十四种颜色，给我一盒彩色铅笔，让我把它们全画下来……多么无情，多么美丽，在眩晕的间隙映入眼帘的不带一丝虚假的色彩，如同从隔音室的门缝中漏出的歌声，从碎纸机里生长出来的诗句。

那段时间，绘名最期待的就是每天下午四点真冬准时送到的便当。烤香肠、天妇罗炸虾、薯片炸鸡翅，每道料理都是大厨级别的手艺，用料精确到克，火候精确到秒。然而绘名知道，这一整盒的美味对于真冬而言好比白米饭配清水。新买的烤箱被真冬上上下下舔了个干净，或许在真冬看来，烤箱相当于糖醋里脊，锅铲相当于拔丝山药，露出铜丝的电源线相当于夹心水果糖，插座的内部相当于新鲜河豚，值得一试，异常鲜美，不过应该会送命。“今天还好？”真冬扶着她坐在床边，轻轻咬着她脖颈上的仿铂金项链坠，而她也轻轻咬着真冬的耳朵根。“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她说，“中午没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吧？”她无可奈何地听真冬描述着烤面包机的味道、电线杆的味道（好脏的！不许尝！）以及商场自动扶梯的味道（你指的是扶手带还是台阶？……这两个是同样的味道！？）。
“果然，最想吃的还是绘名的项链。”真冬把假蓝宝石做的吊坠含在嘴里，不出声地吮吸着。真金白银的滋味过于单调，而赝品由于揉合了铜、镍、锌、锡等多种金属，有如不同音高的和弦，层次更为丰富饱满。能与味觉之复杂匹敌的唯有音乐与256×256×256的色彩而已。正如不锈钢与铝镁合金的甜味惊人地相似那样，一朵五月的白芍药和傍晚六点一刻的东京天际线，两者都含有真冬瞳孔的海蓝色。这个结论是绘名用Photoshop取色器一遍遍验证过的。在低血糖与心悸交替带来的晕眩中，这种难以解释的色彩直觉常常向她揭露事物之间的隐秘联系。病房天花板上的荧光灯管含有某种隐蔽的桃红色，窗外的梧桐树影含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紫色，半梦半醒时的幻觉含有某种超越这个世界的天青色，而这一切最终都会返回到那些一旦唤起“朝比奈真冬”这个名字，就会在眼前浮现的细节、印象与记忆——她的面颊，她的发丝，她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