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世主·繁(2)

纵使如此，与之搏杀并不明智，以年轻肉体为傲的少年才会如此愚蠢。愚蠢锻造冲动，冲动化作燃料，供少年激发出幽暗处探索的好奇、未知处冒险的勇气、黑暗处发光的无畏，和与全世界魔物对抗、发誓消灭眼前恶龙的决心，可少年肉体最终难逃腐朽衰败的命运。死亡不可避。恶龙的爪子会刺入他滚热的心，将他高举，在半空向世间万物展示殉难者的不自量力。他的尸身会如同风中枯叶，在恶龙毫不在意的甩动中跌落大地，一身红莲战甲溅起泥尘，头盔滚出去很远很远，折断上面原本鲜艳漂亮的翎缨。
只有死亡才能让少年明白自己的心脏何其脆弱，不必恶龙爪牙，一句并不完整的话语便可碾碎。少年应该坐在教室不起眼的角落，在略显枯燥的下午课上偷偷注视左前方扎着利落马尾的女孩，这女孩遇见他会冲他笑，甚至也愿意陪他在操场上绕，但她最终会掐灭他所有的妄念，留下一道无法逆转的伤疤，或早或迟。疤的血痂会剥落，女孩的样子会被淡忘，好像新长的皮肤泛着与周围不同的白色，然后渐渐暗沉趋同。可哪怕时间再往后、岁月再延长，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出不同。那一刻，潜伏的记忆骤然凝成一把锋刃。记忆越模糊，传递的痛楚越清晰，因为痛楚可以叠加，而痛楚只会越来越多。除了失恋，还可以是浑浑噩噩的大学，第一份失败的工作，被证明的平庸，大城市看不到边的天际线，老旧到墙体剥落、露出里面水泥的自家筒子楼，一场接一场例行公事的相亲，甲方无数的修改意见，父亲的确诊单，冷掉的泡面，一场豪雨，蓝屏和工位小挂钟上的4：

51，凌晨的风，风里未停的雨，突如其来的轰鸣声，猛刺过来的光柱，漂亮的蓝色保时捷和急刹车声。
我听到肉身落地，声音如同一记叹息。在一息里救世主少年和灭世恶龙的故事重复千万次，三千世界绽放如莲，尽在我的眼底，或力尽赴死、或苟延至死，轮回千万次，如过眼云烟，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不再悲喜，自在随意。女神大驾光临，对我表示赞许，说要赐予我永远留在这里的权利，“永远”不再是轻浮的形容词，而是切实的名词，这里不受天地时空束缚，是连死亡都可以逃离的曼妙之镜，颠倒梦想，幻灭虚妄，岂有不留之理？
可我竟还是回头了，望了眼那具如今已被安置到病床上的肉身。这穿着病服、插着输液管的凡人之躯，平静地呼吸起伏，看上去好像只是睡去，不过无法承诺何时睁开眼睛。每天都会有人解开衣裤，仔仔细细地擦拭，不复过去的一双手重复着过去他孩提时的动作，更为轻柔温暖。那人会遵着医嘱和他说话，他一句话也不回，一如回家就关房门的年少叛逆，说着说着那人会忍不住哭起来，空气里氤氲一种咸咸的湿润。
这种湿润浸入我的透明、我的幽暗，让我向后倒了下去。
色即是空，空既是色，空色之中，仍有要沾染的尘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