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子(4)

上司的眼神里是一种可怕且偏执的狂热，她感觉有些毛骨悚然，窗外的天又阴郁了起来，一道闪电袭来，照亮了狭小的办公室。
她离开公司，这座城市似乎永远看不到太阳。在大雨中她看到无数的人来来往往，他们是没有生命的木偶和幽灵，永远徘徊在这座镜子城市中，她看到他们的面孔是那么完美，纳米机器人刺激大脑和神经做出完美的动作和表情；她看到无数面无表情的行人拥有跟自己一模一样的面孔，自己好像生活在数不尽的镜子当中，每一个行人都是自己。
她拖着奔溃的身体和精神回到出租屋，却看见男朋友在送一个陌生的女孩出门，那个女孩是一副比她更完美的面孔。她呆住了，纳米机器人在血夜和神经中流窜，控制僵硬的脸庞做出了一个完美的生气的表情。
她跑过去冲他大声质问那个女孩是谁。男朋友愣了几秒钟，熟悉的声音回荡在脑海，他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嘴角不自觉漏出戏谑的笑容：“是你啊……”
她对他的态度彻底恼火了，质问道：“她！刚刚的那个女孩！刚刚出去的那个女孩！是谁！”
“既然你都看见了，我就说了吧，那是我新女朋友，咱俩在一起时间长了就腻歪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分手吧。”他耸了耸肩，摆摆手说道。
她彻底地崩溃了，眼泪像决堤的洪水涌出，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脸上的表情却依旧按照既定的程序汇聚成一个更加完美的生气的表情，她想要控制自己，却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狭小的囚笼，一个即将被水淹没的狭小的囚笼，她拼命呼喊，却只听到了自己空洞的回声。

“滚——”她抓狂般咆哮，冲着他大喊。
他没有说什么，怏怏地走开了。留下她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默默哭泣，她冲进房间，将过去的一切回忆统统摔得粉碎，破碎的花瓶散落一地，枕头的羽毛漫天飞舞，过去的相册付之一炬，她恨镜子里那个完美的自己，曾经的那个自己去哪了！她把镜子打碎，无数的碎片跌落到地上，她看见碎片里有无数个阿玲在冲她笑，那个完美的笑——她自己的笑。她感到恐惧，害怕，她发疯般抓起一块碎片划向自己完美的脸庞，镜片刺入皮肤，碎屑渗入血肉，鲜血沿着手臂流淌，她要破坏这可怕的完美。无数的纳米机器人在侦测到伤口时启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固血液，链接血管，修复神经和组织，她强忍着令人昏厥的疼痛望向破碎的镜片，渴望看见虚假伪装下那个曾经真实的自己，却窥见里面依旧是那个完美的面孔——天使的面孔——那个阿玲……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如何在一片狼藉中醒来，也不记得自己如何拖着虚弱的身体走到医院——但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她长舒一口气，望向窗外，玻璃铸造的镜子囚笼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麦浪，阴雨被甩在脑后，许久未见的灿烂阳光一时间刺地她有些睁不开眼，风轻轻拂过她的脸，让她感觉到久违的舒适与惬意。那个雨夜过后她选择清除了脸部的纳米机器人，告别了那个完美的自己，告别了那个压抑的城市，告别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日子，她注视着车窗上不完美的自己，尽管手术的后遗症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她露出了久违的真正的笑容，她不是阿玲，她只是她自己，一个普通人。

她与自己和解了，与自己的不完美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