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短篇小说】一片自己的湖面(3)
母亲有一个名字:她叫母亲。被放逐在恩典之外,母亲从未迈出家门——五十年来她受困在起居室里,一只衰老又疲惫的圈中羊。在姐妹们整日地忙碌在堆叠如山的待洗衣物中间时,在她们因父兄的打骂而叫苦不迭时,在她们自甘成为隶属厨房的幽灵时,母亲永远坐在那里。伦勃朗笔下沐浴着永恒光线的静默的女人,坐着,一言不发,凝视着远处炉火投射在砖墙上跃动的影。伦勃朗研究过他缪斯的无端沉默吗?或许他的缪斯本没有口,本没有心灵,本没有在雨后的原野上蹦跳奔跑的失礼的愿望。他的,他们的缪斯本没有名字,本没有眼睛。
本没有眼睛——维吉尼娅近乎心痛地想起,母亲是盲的。
盲,眼之死,火光之死。缪斯们竟然能够沉默地活着并常常死去。她是一片海,连死亡都消隐在海里,不见回声。黑暗的海,沉默的海,起居室里的一片海啊——唯一搂着被失意摔碎碗碟的声音吓得颤抖,告诉她们没关系、不必事事谨慎完美的宽厚的母亲,是盲的!唯一赞成她悄悄地阅读、甚至偷偷潜入父亲书房为她捡来几本蒙尘的辞典和牛皮笔记的勇敢的母亲,是盲的!那如长夜一般隐没她日日的心事的母亲,比文字更深沉的唯一的倾听者,是盲的!唯一清楚维吉尼娅梦想着步入议会大厦、走上那个自古以来被西装革履的绅士们主宰的决策场的她,那个从始至终都鼓励维吉尼娅成为一只飞鸟的她,是盲的……失明在绅士们的目光里总是一种残疾,仿佛除却凝视也就失掉了声音,仿佛学院的高墙之外世界空无一物。她不见光亮,不能读写,因而用那颗妇人的愚昧心灵吞噬了这文明铁壁的全部锈迹和昏影:
荒原上光裸的未名之海。
母亲是一个妇人。妇人是用许多母亲的骨骼打成的无底的魔镜,中间映出绅士们温良谦挹的画像,和安逸持续稳定繁荣的家庭分工伟业。大吕黄钟,和谐庄重。琴瑟和鸣如五步抑扬格,一步一美德。
她想起母亲出生在一个女人们不被允许独自出门、更不能裹着濡湿的鞋袜坐在水边直到薄暮的年代。一只水鸟自芦苇荡中跃出,翘起它轻逸的棉蓝色尾羽。令人心碎的嘲弄的飞行之翼啊!维吉尼娅垂下头去。
泪光里昨晚梦景般的一幕重新闪回——同往常一样,母亲陷在比远她高大的扶手椅中忙碌着,手里是哥哥被钢笔戳破的衬衫。在维吉尼娅凝滞的目光里,在伦勃朗或许在小憩或许已断气的空档里,在宿命预言般的决定论失效的刹那,母亲突然起身。仿佛洞穿了少女心里纠缠的藤蔓,抬起手——如同天穹中心的乌拉尼娅——她满布着茧子的手指向高墙:“好孩子,你看这光。”近处火苗不安地抽动,模糊了或明晰或黯淡的全部脸孔。
“好孩子,你看这壁炉的光影。记得你上次讲起的柏拉图的洞穴……不要哭啊,维吉尼娅。妈妈虽不得见,但也能感到这暖意迫近。洞中的人怎能甘心只蜗居在模糊的光线里呢?飞鸟如何甘心受困在房间里呢?孩子,得见光了便去吧,向光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