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春天(2)

他将手在礁石上抹了抹，留下几道滑腻的轨迹，然后试探性一闻。那味道与船只抵达时，滩涂边上几只被秃鹫开膛破腹的海鸥极像。不知是它们破碎脾胃里的塑料味，还是盘踞其上的苍蝇的恶臭。
或者就是海水本身。可怜的鸟儿，被污浊空气粘住了羽翼，跌入腥臭的海里。海水奴役这些小家伙们的骨架，将它们当做自己散播恶臭的殖民者，占据大半滩头后再向大陆深入。
那么远，那么冷。辨不清方向的风拧乱了他的眉头。他扛起铁锹向着悬崖上攀爬。血从他的手心和手肘汩汨流出。他将尖锐的藤壶砍落，滩涂上绽开一片淡红色的花海。
那么高，那么冷。此时他站在高台上，朝下张望，心惊胆战。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季节与地点，最适合了结世界上许多无聊的生命。
比如他。他这次来，就只有两个目的：安葬春天，并安葬自己。他拉开了背篓，春天的面庞依然是那么安详而动人。
只有他知道，春天死时，有多少生灵为之殉情。万顷森林被夷为荒野，弥天大火蔓延至南海岸，足足烧了三个月。人们忙着部署战局，谁也顾不了一个春天的死讯。他的双亲，同胞们，包括他家门前的几只白鸽和一只大黄狗，在那场难以言喻的灾难后，再也寻不着踪迹。

听着八方传来的绝望的叫声、炮火声、婴儿啼哭声，他无端地笑了起来。他觉得这切声音都是那么虚伪，一切都是那么虚无。他决定带春天离开不再温暖的亚热带，长睡于北海之北。
这决定做得如此决绝而痛苦，因为他决心成为她的最后一个殉葬者。
想着，他举起铁锹，砸碎了藤壶密布的岩层。
已经没有土了，连冻结的也不再有。他只好将石头敲得粉碎，碎成沙，堆起座小丘。这里的白昼很长，长过了他之前的生命。他觉得这么多年来，只有这几个小时的耕耘，有意义的。
等到最后一方石块被研成足以消散于风的粉沙，他停下了手。此时，原本寂寂盘旋于高空的灰色气流，扭曲成鬼魂的形状一—好像是某个似曾相识的邻居一一开始快速下坠，一簇一簇，在他周身舞动。
他抱着春天，最后再赠予她深情而炽热的眼神。
最后的深情，最后的，与她同等待黎明的极夜。
一抔沙，两抔沙，三抔沙。埋下了，用他血肉模糊的残破手掌。成沙的碎石遮盖住了她美丽的面庞。然后他走到了悬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