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3)
我举起胳膊,正想着如是和他招呼,但话尚未出口,却方才注意到他的变化——
终究是富贵人家,身材高大了,面貌却是未变几分,倒是那衣物是我前所未见。说起来,那十几年前,娶走村里最俊的陈家小妹的那户乡绅,他家长工的衣物兴许都比我这身要厚,更别提迅哥儿身上这不知是何的高级料子了。
端详完,我不自觉低下头,也对着自己打量打量。迅哥儿脸也还是那般细嫩,手上也不像我全是褶子,说话也是一股官腔。想必真和杨嫂说得一般,娶上三房姨太太了吧?
迅哥儿定是不像我这般靠种田过活的。听杨嫂说,他可是什么大作家哩,那些报上的头条便是他的大作——是了,市集中常有人买报,只可惜我虽认得些字,却是未曾有闲钱或是闲心买过一份,乃至上次看报却是二三十年来年前——啊,正是在迅哥儿家里的时候。
头低得更深了。我手里仍攥着打算送去的那串干青豆。说起来,去年还是前年,是哪儿家的军爷征走了家里大半的粮食和那最后那几只别了草标的老母鸡来着……?
说起草标……我忽而想起,先前六娃刚生的那年,为了添些家用,大喜的时候备下的金银物什都是典当了。那当铺的金牙斜着眼瞥人,也是迅哥这般官腔拿调——
那些念头忽然间都消失了。我回过神来,老爷仍是咧着嘴,睁大着眼看着我,那声迅哥儿却是卡在了嗓子眼里,无论如何都说不出话来。
我收起了招摇着的手,敛起欢喜的神情,更深地低下了头。我听着官腔、提着那粮、盯着那袄,就像求那金牙、候那军爷、拜那乡绅——
“老爷!”
今个天真冷啊。话语一出,眼前便是呵出了低头时才能得见的白雾。
我也不知道,这白雾的来头,究竟是长出了一口气,还是一声长叹。但我知道,如今确实是深冬了,捉不到猹,也许久未见得蓝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