谋情 第四十三章·疑虑(4)

他当年和那场洪灾最紧密的接触，是他努力将县里能用的粮食挤出来，源源不断地亲自运往周围的几个县。
他和林如琅相交并不深，算来不过寥寥几面。很多次的点头致意都浪费在了郢都的勤政殿、翰林院里，只有一次，他往一个县送粮的时候，狂风暴雨中，远远看见一道灰色的堤坝几乎要隐没在层层水幕中。堤坝上一个浑身斗笠的人，上下都被雨水浇得湿透，正冲他挥手，示意他离远些。
那一面之后，杨少唐再听到林如琅的消息，就已经是邸报上的讣告了。
洪水过后，凡是在洪灾中表现优异的，无论官职大小，后来升迁时总能靠着这一笔躺在功劳簿、死尸堆上的功绩挣上些高官厚禄。杨少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不过是那场洪灾里的过客，自然是和这些功劳无关，有人却留在那年的夏天，永远回不来了。
后来杨少唐再在安县看见那个姓林的县令，实在是很难把他和林如琅联系在一起。
——不过要是杨少唐把他和林如琅联系在一起，也许林宣就不只是耳闻眼见“酷吏”而已了。
而作为和杨少唐、林如琅一榜出身的十一岁进士，屈平并没有在那场洪灾里去泡一泡湘江猛涨上来的水。他在翰林院安安稳稳地待了两年，修了两年的史书。那场洪灾，于他而言，是一张张如雪片般飞来请求朝廷赈灾的折子，是一个个数字：朝廷出了几万斤的粮食赈灾、各地的县令县丞太守州牧手忙脚乱，成千上万的人从安分守己的良民、贫困却尚能度日的穷人、家私千万的富绅通通变成了满身泥水的流民。

杨少唐和屈平，对于这一年的记忆，一个鲜活到不可触碰，一个干瘪到不敢触碰。但是他们记忆重合的地方，是林如琅的死。
林如琅，他苦读十余载，以寒门子弟的身份成为天下第一的时候，这本该是他一生中最意气风发的时刻之一，却被屈平的光芒完全掩盖。他的死仿佛突然提醒了人们，哦，原来这一榜是古今少见的双状元。
他的光彩，在他成为一具身体肿胀、面目全非的浮尸之后，名满天下。
武安帝在洪水褪去后为林如琅在他的家乡让礼部按照一品大员去世的规制，风光大办了一场丧事。毅后留在郢都处理国事，明德帝亲自到场吊唁林如琅。
“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冠盖满京华，赴的是天下一等一的丧宴。
惊才绝艳的屈平从那场铺天盖地的白事中回到郢都后，在礼部，对着他日日都要翻的史书初稿，头一次不知如何下笔。一直坐到月上中天，礼部的蜡烛烧得身边蜡泪簇拥，他才在史书上落下这十个前人的字。
从此之后，杨少唐继续在各个县城、州府之间辗转了二十年，屈平在案前书后继续念着他的圣贤书，在当年还是太子的明德帝长到五岁时，被封为太子少师，几乎小半辈子都凝滞在深宫官场之间，等到明德帝见到他时，屈平刚刚及冠，面貌上却生生比同龄人显得年青几岁，好像这些年月，只在他心里留下了痕迹，却没有在他的容貌上停留半刻，甚至连成长都变得迟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