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顾小说《雁荡山果酒与阿根廷天堂》(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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牍先生第一次邀请我到他办公室的时候,我刚把梅文鼎批注版《庄子》放回第十二层北冥馆。牍先生的办公室在第七十二层,当我满头大汗的出现在牍先生面前的时候,看见他像一本线状书摊开在交趾椅上。墨黑的汗水在我的额头上滴下来,我精准的记忆又一次出现了混乱。“线状书”徐徐合起,牍先生起身和我握手。牍先生的手干枯如纸,没有一丝水分。隔着一张楠木书桌(桌上铺着一张16世纪的世界地图),我和牍先生面对面坐着,像一本书的正反两页。牍先生似乎对我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他谈起了庄子。没有任何铺垫,他说,“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我明白牍先生的意思,但我实难苟同,我搬出了我那位喜欢养鹅的老乡,我说,“固知一死生为虚诞,齐彭殇为妄作”。牍先生看了我一眼,知道无法说服我,只好退一步,寄情于谪居的东坡居士,“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牍先生长叹一声,我在他的叹息里听到了彻骨的绝望。
从第十三层到第三十层,我用了三年时间。三年里,我和牍先生又聊了三次。牍先生醉心于明清小说和唯心派哲学,而我对天体物理学、中医学更为偏爱。柳泉边的狐鬼传说和阳明先生的英灵始终弥漫在牍先生的脸上,一如我沉浸在牛顿力学和《伤寒杂病论》中不能自拔。从第三十一层到第六十层,我和牍先生再没有过交流。在第六十一层琅琊馆,我和牍先生辩论了三天三夜。我们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始终无法说服对方。我们意识到这种辩论毫无意义,我们恰如一页书的正反两面。我只能看到自己,而牍先生除了自己之外什么都能看见。
我在第六十一层读完了七个版本的《古兰经》、六个版本的《佛说九横经》、五个版本的《浴佛功德经》、四个版本的《三一神论》、三个版本的《重阳立教十五论》,在第六十二层读完了英译《东京梦华录》、《博物志》、《洛阳珈蓝记》、《正统北狩事迹》、《识小录》、《云蕉馆纪谈》、《画禅室随笔》、《金陵琐事》、《娑罗馆清言》、《秋园杂佩》,在第六十三层读完了《农桑杂俎》、《氾胜之书》、《安骥药方》、 《辨养马论》、《捕蝗要说》、 《蚕事要略》、 《茶山节对》、 《东篱纂要》 、《多能鄙事》、《花史左编》、《北墅抱甕录》、《王良相牛经》、《辨五音牛栏法》、《东省养蚕成法》、《二如亭群芳谱》、《虎丘茶经补注》、《留云阁捕蝗记》 、《周穆王养马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