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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枪挑紫金冠》 李修文(2)

梨园一行,哪一个的粉墨登场不是从受罚开始?它们和唱念做打一样,就是规矩,就是尺度。不说练功吊嗓,单说这台前幕后,遍布着多少万万不能触犯的律条:玉带不许反上,韦陀杵休得朝天握持,鬼魂走路要手心朝前,上场要先出将后入相。讲究如此繁多,却是为何?那是因为,所谓梨园,所谓世界,其实都是一回事:因为恐惧,我们才发明了规矩和尺度,以使经验成为眼见得可以依恃的安全感。越是缺乏安全感,恐惧感就越是强烈,尺度就越加严苛。
歐阳修之《伶官传序》既成,写后唐庄宗李存勖“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之句既出,伶人之命就被注定,自此,两种命数便开始在伶人身上交缠。一种是着蟒袍,穿霞帔,扮作帝王或弃女,扮作良将或佞臣,过边关,结姻缘,击鼓骂曹,当锏卖马。如若有命,就花团锦簇,传与遍天下知道;如若无命,也无妨,你终是做了一辈子的梦,这梦境再作刀剑,将多少劳苦繁杂赶到戏台之外,你和尘世之间的窗户纸,只要你不愿意,可以一直不捅破。一种却是,三天两头就被人喝了倒彩,砸了场子,不得参加科举,不得坐上席,甚至不得被娶进门去。在最是不堪的年代里,伶人出行,发上要束绿巾,腰上要扎绿带,不为别的,仅是为了被人认出和不齿;就算身死,也难寿终正寝,死于独守空房,死于杖责流放,死于黥字腰斩,哪一样可曾少过?

《枪挑紫金冠》  李修文


烟尘里的救兵,危难之际的观音,实际上一样都不存在,唯有回过头来,信自己,信戏,以及相信那些古怪到不可理喻的戒律。岂能不信这些戒律?它们因错误得以建立,又以眼泪、屈辱和侥幸浇成,越是信它,它就越坚硬和无情,但不管什么时候,它总能赏你一碗饭吃。到了最后,就像种田的人相信农具,打铁的人相信火星子,它们若不出现,你自己就先矮了三分;更何况,铁律不仅产生禁忌,更产生对禁忌的迷恋和渴望,除了演戏的人,更有那看戏的人,台上也好、台下也罢,只要你去看,去听,去喜欢,便和我一样,终生都将陷落于对禁忌的迷恋与渴望之中。
西蒙娜▪薇依有云:“所谓勇气,就是对恐惧的克服。”要我说,那甚至是解放,我们在恐惧中陷落得越深,获救的可能反而越大,于人如此,于戏亦然。在江西的万载县,乡村场院里,我看过一出赣剧《白蛇传》,说起来,那大概是我此生看过的用时最长、记忆最深的一出戏。
恰好是春天,油菜花遍地。在被油菜花环绕的村庄里,桃花和梨花也开了,桃花、梨花最为繁盛之地,便是舞台,这不是无心插柳,而是存心将枯木与新绿、红花与白花全都纳入戏台之内。但这只是由头,时间才是真正的主角。这出戏总共五回,每一回竟然长达一个小时,稍有拖延,就可以演到一个半小时。先说武戏:小青与法海。一场打斗,被细密地切分了,如果时长十分钟,则每两分钟之间都有转换,由怨怼转为愤懑,再转为盛怒,最后竟是伤心和哭泣。可能是我想多了,但我确实在想——编排这出戏的人才是看透了人世,人活一世之真相,都在戏台上。但见翎子翻飞旗杆挑枪,但见金盔跌落银靴生根,可是小青,可是法海,你们究竟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你们是谁?在上下翻腾之中可曾想过,你们究竟是打斗的主人,还是打斗的傀儡?而坏消息是:时间还早,你们仍要将这一场打斗几乎无休止地进行下去,持续下去,既认真,又厌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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