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车自论(2)
可惜,世上绝没有这种车夫,这种完美的好车夫跟完美的乘客、完美的洋车一样,和所有完美事物一样,可闻不可见,因此人生真谛总是无人参透。但我又不得不承认,世上那些优秀车夫里头,总有试图接近这种完美的人,正如他们的车会不断接近我,有心或者无意,如用飞蛾扑火,注定了结果。叫我印象最深刻的那一位,起初真是没得说,往那儿一站就叫人喜欢,永远剃得发亮的脑袋透着那股子劲头;跑起来,脚下生风;风被他结实的身体如浪劈开,分开两道,在洋车身上合拢抚摸,如同温厚的一双手将车子捧在掌心,叫车欢心。
他的车,自然先是赁的,然后就想买,日思夜想,真买成了,那头一辆车在他手里真像我,按一名很好的作家描述的,“弓子软,铜活地道,雨布大帘,双灯,细脖大铜喇叭”,可这辆车到头来注定成不了我,正如他成不了完美的车夫。他在以时代为背景的生活面前摔了跟头,爬起来,结果又摔一个,接二连三地摔下去,就再也爬不起来了,从人变成了骆驼。
这种事情谁见了都会一声叹息,所以世上的叹息声才会如此之多。那个我从诞生之日起就明白的道理又一次颠扑不破:所有完美的事物都无法存在于世,凡是向我们接近的,注定一路艰辛,而跌落却又轻而易举。我和我的同类一样,只存在于概念之中。我是概念中完美的洋车,譬如一个完美的圆。
别误会,完美的我们并非不生不灭,那些投射我们身姿的实物如果都被遗弃、那些拥有我们形象的记录如果都被忘却、那些行走于世的人们如果都不再能想象出我们的样子,我们自会湮灭,这无疑是个漫长的过程,长到人类无法相信,但它确实存在。你看,我不正滚在这条路上?不然比之当年,那个车铃清脆、车夫满街的年代,我又怎么会显得如此孱弱?
可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坏事。我注定需要两个人,一个在上头坐,一个在下头拉,无论是大多数人滑下去,还是少部分人爬上来,都要有两个人,一坐一拉,一上一下。这么多时间下来,我没有跑累,但看累了。累了的我总会想,什么时候来个新花样?没有一个在上的人,也没有一个在下的人,大家伙儿是整整齐齐的一群人,没人变成骆驼,该有多好。可惜那样我就不完美了,甚至都不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