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声(2)

男人再次抬起头来向他们看去时，他眼中水淋淋的蒙蒙雾气愈发沉重。山坡上的影子有着异于常人的轮廓，看上去像是求神拜佛时奇怪的穿着。那两个人影偶尔向着对方说一些什么，但更多时朝男人身上看来，这使他不禁感受到一阵阵的紧张。经过了一些时间后，他们还是没有离去，而太阳也没有继续升起，大雾依旧沉默的包裹着这片土地。男人感觉他们像是无意点洒进画里的墨滴。他迈出了门槛，看见那两个影子将头点了一点，很明显他们直直面对着男人，此时他们却远离他而行走，并保持着一排草房的距离。人影身体的平缓起伏让男人觉得他们的上下半身相互独立。他的猜测没有使他停下步伐，但是入冬的寒风经过了他，男人感到自己的一部分皮肤像墙上的旧奖状一样沙沙作响。于是他想从里屋拿一件外套，但是当男人回过头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家门并没有打开，上面有一把锁和一张封条。
进入森林的道路有一条细长的河流，一座小桥横亘在它的狭窄之处，青苔遍布在漆黑如焦炭的木质底座。男人走到了桥的这岸，此岸和彼岸不过步武之遥，但是他感觉桥的对面弥漫着和身畔截然不同的黯淡无光。男人扭过头去凝视，凝视着延伸至迷离之中的泥巴路面，模糊的边界使他感到道路将穿过整座村落。男人最后向那座山坡望去，那两个人影的久久伫立显得愈发莫测深浅。他们的注视仿佛在召唤着男人的前往。他敏锐地感觉到自己还将回到这个地方，于是他转过身去，沉默着走上了那条萦绕着迷雾的道路。

男人沿着泥土疙瘩踏上田埂，邻居的家门前有一块池塘，他看见他们家的老三在水里漂浮着，男孩的两只在水面迅速起伏，伴着一阵阵水花和欢乐无比的叫声。他记得上次看见这个孩子时他还不会说话，他穿着棉衣像一只灰色的汤圆站在自己家的门前，当时他的眼睛寸步不离水中的朦胧倒影，如今男孩终于赤裸着身子来到了水里。他像池塘里的鸭子一样幸福地拍打水面，让男人的内心涌上一阵与生俱来的喜悦，此后他又注意到池塘里没有了鸭子。男人看见孩子向他举起了手快速挥舞，他也摇摆着手臂回应，男孩戏水的停止使他的身体向水下沉去。这时男人听见了一声声细若游蚊的失声尖叫，很快叫声变成了延绵不绝的呜呜哭声。声音的遥远和微弱恍如隔世，但男孩的笑容真切又近在咫尺。他从一而终的幸福微笑让男人感到，即使他埋入水中也会再度浮起。男人告别了波澜不起的水面，他发现田野上并不是空无一人，有许多头发花白的人影正在庄稼地里移动。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忽视了一个迎面走来的模糊幻影，男人的目光正在广袤无垠的田野默默寻觅。
当他走近他们以后，他看见他们手中的镰刀正在丰满的禾稻中起起落落，虽然现在已不是收获的季节。他尝试性地叫了几个邻居的名字，但他们都没有回应，随后他又呼喊了几位长辈的姓名，这时田里的人们挺起腰来面向他招手了。男人透过茫茫迷雾看见了他们的面孔，他们尽管长相各异，却无一而外地面带微笑，似乎披星戴月的长久耕种对他们来说是一种满足。他没有走下田埂，站在暗金色的沙土上仔细地端详他们的面容。男人认出来几张熟悉的脸，这些脸属于孩提时见过的长辈，但他们大多都已故去。而后他在一片最丰满的稻田里见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照片，那是他花甲之年离世的祖父。此时祖父不再是照片里的黑白之色，他的面颊交杂着胭脂靛青的斑斓色泽，因此他看向男人的眼光百感交集。男人看见他蠕动了一下嘴唇，‘阿茂’的浑厚嗓音便进入了他的耳朵。二十年前他坐在祖父的大腿上，他也听见了这样的声音，那句温柔的呼唤在不久以后随着祖父的离去如飞灰消散，留在男孩的心里难以抹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