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2)

我写这些是要说明，在这世界上，不论何时都有这样一类人，对一切安之若素，没有勇气走进生活，直想生活挨他近一些，可真到同生活劈面相逢了，却又惶然终日，佯装出江南青年的含蓄来。我疑心这类人是罹患顽疾的，当代人称之“社恐”，间歇性发病，假梁实秋先生的说法就是，病中看着众人都有人性，世界仍可留恋，病后便故态复萌，又凭一人“作鸟兽散”。这类人的症结也就在这里：不愿改变。马尔克斯就写过一个青年享受单相思带来的阵痛，“社恐”人士应也会有相近的感念，只是实干家们很难理解他们忸怩的情愫，也就不大能够接受。而有时，他们自家对此也解释不清，仅在朦胧里有个印象，感到禁欲似的烈火在灼烤理智的铁链，一股莫名的爽快涌上脑际，倒像是吧台买醉的酒徒。
子时正是春夜的高潮，一卷黎黑囊了撼天巨响，强搂我心魂跳过一曲弗朗明哥舞。床头，光标打着拍子，无数“新年快乐”随之传来。

我回了半夜，忽觉有些口渴，便翻下铺盖，到灶房烧一壶水。
我看着砭骨寒风吹散热汽，复从我颌下上泛，于镜面蒸出许许雾花，忽想起好多年前，外祖母家那烟雾缭绕的老灶台，想起那时院前空地，烟火很近，想起在那里度过的每一个春夜……
那时，热水都得现烧，烧火须用柴禾，柴禾得省着些，热水却往往没省着用。
我提起一壶沸水，往杯里倒个半满，临到唇边，只觉烫的恼人，就端了杯子，到露台去放凉。
鳞次栉比的楼宇渐次入梦，万户灯火渐稀，天边雷动亦远，直到终焉，声停，火熄，唯此夜，独留我。
春夜复成往事，与我擦身，轻轻浅浅。
我不觉又泛起往昔读书人自私的忧愁了，一若春风醉人，将我吹得发痴，再不过问那年月日。
我猜我也是病了，且是久病。
所以，这病到底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