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北组】象牙鼓(4)

我又盯着她的衣服，说，你平时也这么穿？你这衣服看着就不灵便，竟然没有刮掉线。
她接过我递来的空碗，刮掉线我就没得穿了，我又不会做衣服。今天要做祭€祀，你去不去。
她双手攀附在楼侧栏杆上，身体一跃，衣摆在空中漂浮翻飞，因为质地较厚且颜色较深，并没有羽化而去的感觉。她是从远古走来，通€灵知命的大祭€司，祭€祀时割开食指，鲜€血€滴在宫宇高阁间，便能召来飓风狂雨，可凭万千牲€尸搭起蓬莱仙岛，有羊皮牛革作宫闱，有玉带丝绢挂城楼。人们将生长百年的乌木与油松割断，用湿润坚挺的木料高筑金银台。她稳落砖红厚土，我拿起画板走下梯子，她伸出手来接我，冰凉的，滑润的，纤薄的手。
那时我突然想起古籍有言，此一带山脉绵延处，祭€祀事宜一直由山脚下世代安家的洛氏一族掌管，历代祭€司皆为族中筛选的女子，祖传一身祭€祀服。继承了祭€司位便独自搬到鼓楼下整片村落兴建的大宅中独居。大宅下有座风雨桥，横跨一片无涯的水田，两侧有鸡鸭筑巢，农民劳作，种下糯米，养肥野鸭，稻禾间一群鲤鱼悠哉游荡。我常想洛这个字漂泊感与凝滞感都好重，像一条身体不甚灵活的大河，永远做紧贴地面的流动。我记起那本书的结尾，说此一族传到某代，出了个不老的祭€司，于是她就这么一直做下去，直到村寨的人都€€死€€绝，尸€体滋养此地土壤使之愈加肥沃，吞蚀村舍与流水。

她就这样踩在湿冷泥土上做着通天的法术……
我偏头看她，她拎起一只山羊登上鼓楼最高层，一双赤足踩在正中间的鼓上，鼓面洒满各色熟糯米。她抽出象牙做把的短刀割开野鸭的侧颈，山羊号鸣，燕雀惊飞，动脉€血€喷涌，溅在鼓上，她手上，楼下我的眼眶里。刀把与衣服仍然干净，纤尘不染。她念【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欲用刀割开自己的手掌祭拜天地，刀锋划过金链发出金属清脆摩擦声，反射明晃晃的阳光。我奔上楼顶夺下她的刀，看她手掌间刚割开的豁口，与愈合程度不同的疤痕，数不清多少道，有一些沿着生命线一道划下，将原本生命线的痕迹延得很长很长。她做了数不清多少年岁的祭€司。村寨干枯，魂€灵踟蹰。她浅浅笑看我，像久困一处的羁旅，神色淡漠，蕴藏一些倦怠。
倦怠又被不断增长的岁月打磨浅了。
我从没想过，这世上真有那么一个正在缓慢枯萎的地方，恰好还能窥见它曾有人烟的遗骸。这里住着许多片破碎的琉璃瓦，扎进土壤中或泡在水田里，从人类各种各样的生活琐碎回忆搬运至此，躺在夕阳或皎月下闪着斑斓的余晖，落满斑驳的泥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