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事後素

我說，我到底寂寞得久了。
他站在我的對面，像一面鬆開挽帶的含有夾層的窗簾，鬆鬆垮垮地倚靠著皺起眉頭的墻紙，那裡掉落下一點蛛網式的灰塵，粘連著螞蟻的殘肢，盡數被他敞開的衣襟截去。我說我到底寂寞得久了，已經無法分辨出他是否還在聆聽我的聲音。這裡多麼荒涼多麼安靜，竟然沒有一個活生生的人可以開口打破駭人的沉默，我不聲不響地站在他的對面，就仿佛站在一間坐滿了機器人的會議室的一隅，打量著會議桌上成堆的、字跡娟秀工整的草案，露出孤獨的若有所思的笑容。早些時候，他們將我的腳埋進了乾枯發黃的土壤中，現在它們重新獲得了自由，從裂谷般生硬的縫隙裡探出敏感脆弱的蝸角，鑽研這個陌生的時間平面上泰然處之的一切。我還記得我是生長在黑白色的高粱地裡的，年幼的我總是彎著腰，那天幸運地撿起一個玉米，卻也是壞的。壞得像不知誰的心。我知道是吃不了了。
可我捨不得。我小心地扭轉了一點頭部，可以多看到一畝三分地了，我的視線裡多了幾張不苟言笑的臉，都像是巨幅張貼畫放錯了位置，蒙住了原本可以直達更遠處的我的眼光。高粱們彎彎的脖子上掛著黑燈籠似的圓腦袋，那腦袋頂端的一雙雙眼睛把癡迷的目光投射于田壟間，仿佛芭蕾舞演員伴隨鼓點隨機地親吻地面的木頭腳尖。房間裡很暗。現在是幾點鐘？手表滴滴答答地走著，放射出只有毛玻璃片的眼底才會滲出的幽幽白光。我無法看清數字了。我本想開口詢問他的，然而他神色如常，似乎是在為一會兒的發笑做準備——一套禮貌的預備體操，避免面頰內脆弱的神經在笑聲中抽搐得太過厲害。可惜我已經不再為他所傷害了。我們都是無可奈何的人，才共處一室，亦不點燈。我覺得指尖一片冰涼，原來是無意間又下垂幾分，貼到身下的物體上了。它呈現出細長的形狀，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和一張嘴巴，我仔細地數了數，耳朵也是兩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