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 文/胡兰成(10)
鲁迅是尖锐地面对着政治的,所以讽刺、谴责。张爱玲不这样,到了她手上,文学从政治走回人间,因而也成为更亲切的。时代在解体,她寻求的是自由,真实而安稳的人生。
统治这世界的是怎样一种生活呢?「封锁」里的翠远,像教会派的少奶奶,她知道自己生活得没有错,然而不快乐。她没有结婚,在电车上胆怯怯的接受了一个男人的调情,原来在她的灵魂里也有爱,然而即刻成了秽亵,她吃惊,并且混乱了。那男人,生活得也不好,是个银行的职员,像乌壳虫似的整天爬来爬去,很少有思想的时间。和那女人,不过是很偶然的戏剧化的一幕,但他从自己的一生中记忆起了一些什么,使他烦恼,不满于他自己了。
高等的如「倾城之恋」里柳原与流苏的调情,人生成了警句,但不是一篇作品。柳原说的不错:「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一首悲哀的诗,世界是荒凉的,并且太沉重了,他的机智与风趣只是萤火虫的微蓝的光,在黑暗中照亮自己。
还有更低等的如「连环套」里霓喜过的那种日子。霓喜一个又一个的和男人姘居,有如饥饿的人贪馋地没有选择地大嚼榨过油的豆饼,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精致的东西不一定是伟大,但人吃畜生的饲料到底是悲怆的。
柳原的光辉久后是要黯淡的。这光辉一消失,使成了「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梁太太。梁太太一直过的高等调情的生活,越来越变成现实的浅薄的享乐,灵感褪了色,只好加上腻与刺激,以浓浓的味使自己上瘾,并且欺骗自己,当作这里边有着滋养。
这种靠不住的灵感的褪色是可哀的。「金锁记」里姜公馆的客厅是阴沉沉的,姜公馆的男女一个个如同年深月久贴在屏风上绣出的鸟,没有歌唱,连抖动一下翅膀的意思都永远没有了。即使加上腻与刺激也没有用,人后成了麻痹,如同「年青的时候」里的油炸花生下酒的父亲,听绍兴戏的母亲,庸俗的姊姊,过的日子正如绍兴戏的唱腔宽平面无表情,热闹的,眩晕的,不真实的。如同「花凋」里的郑先生家,外面好看,里头姊妹们为了一件衣裳一双袜子费尽心机,几乎是返到原始的生存竞争,并不比拾荒的孩子们的争吵更文明些。
是什么鞭子把人打成这样子可怜相的呢?是「年青的时候」里教科书的怆然告诫自己:「无论什么事,都不可以大意。无论什么事,都不能称自己的心愿的。」连惊叹号都没有,只是冷冷的逗点与句点。是「金锁记」里那沉重的黄金的枷锁。总之是这世界上有着牵牵缠缠使人不愉快的,不成款式的人生的伦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