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爱玲 文/胡兰成(2)
她一次对我说,她最喜欢新派的绘画。新派的绘画是把形体作成图案,而以颜色来表现象征的意味的。它不是实事实物的复写,却几乎是自我完成的创造。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别适宜于她的年龄与才华的吧。她曾经给我看过她在香港时的绘画作品,把许多人形画在一幅画面上,有善于说话的女人,低眉顺眼请示主人的女厨子,房东太太,舞女等等。她说是因为当时没有纸,所以画在一起的,但这样的画在一起,却构成了古典的图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涂的青灰的颜色,她赞叹说:「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静寂得使人深思的。
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的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迸激出生之泼刺。她对于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恋,不是她的对象真有这样美,这样崇高,却是她自己的青春创造了美与崇高,使对象圣化了。
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这决不是因为她有着传统的贵族的血液,却是她的放恣的才华与爱悦自己,作成她的这种贵族气氛的。贵族气氛本来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爱悦自己本来是执着的,然而她有一种忘我的境界。她写人生的恐怖与罪恶,残酷与委曲,赞她的作品的时候,有一种悲哀,同时是欢喜的,因为你和作者一同饶恕了他们,并且抚爱那受委曲的。饶恕,是因为恐布,罪恶与残酷者其实是悲惨的失败者,如「金锁记」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将为她而流泪,把她的故事编成一只歌,使世人知道爱。而「花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则作者把她写成一个殉道者,而以「永恒的爱,永恒的依依」作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题词。读它的时候,我记起了被系时作的诗中的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