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的詠調(2)

夕陽終究是褪去了它最後的身影。
飛鳥哼著她們的歌，一個個迴了巢。貓頭鷹的低吟四散開來。風拂過地面，掀起綠潮；掠過湖面，捲起波紋，攪著倒映其上的星光，形成了一條條光亮的小點，在夜中發著光。春景沒有消散，而是以一種更加安靜的方式蓬勃著。仿佛能聽見她們在唱著歌，但她們確實又不會唱。不過是擬人而已，她們衹是在隨風飄搖著，貓頭鷹也衹是在叫著，對於她們來說，這些擬人是多餘的。
對於這片山來說，他與身上的衣物是多餘的，人的美完全是多餘的。
就在這裡吧，他想著；席地而坐，望著乾淨的夜空。
他懷念起幼時曾爬上過山頂，默享星空的快慰。可終究是忘記了那種感覺，他覺得自己忘記了如何去看星空，衹是恍惚地覺著那星空很美，卻又不同於孩童那樣，知道她們美在哪裡，因何而美。星空的美不過是他孩童時的映像，他其實什麼也看不見。連曾幾何時的飛雪，也能給他送來一份冬日的溫暖，而他現在卻什麼也描繪不出來。失去對美的知覺，對於畫師來說十分致命。然而他並不是失敗的，他的畫有段時間內很受讚譽。但沒畫過人，更別提讚頌天皇，他的畫全都是山川景色，好像歌川再一次以另一種方式活了過來。祇不過他的夥伴們爲了天皇而投入到偉大的事業中時，他完全拋棄了義理，依舊隨心所欲著，因而口碑一落千丈，跌入到萬劫不復的地步。

望著不斷旋轉的星空，他躺在草地上，忍受著她們的尖銳。閉上眼睛，沒有一絲寒意，祇有春天特有的溫柔。想要聽見什麼，但四周寂靜無聲。昏昏沉沉之中，風緩緩托起世界，搖起搖籃，唱著人們聽不懂的童謠。
矗立在夜色中，衹要一想到最近連米都找不到幾粒，他就會越發想在湖邊躺到自己餓死。金錢消耗得比他預想得要快多了。就連曾經答應自己的藝伎，現在也重新在門前掛起了照片。倒不是因爲他沒錢，而是因爲他缺少義理。已經四五年沒有畫過，就算真有幾個因爲他超乎常人的意境而願意收購的買家，也完全拿不到貨。到底是什麼動力會推著他來到這裏？他迴想起那段時光，追憶著自己曾經富足的生活，在黑暗之中幻化成難以言述的虛影，將他送到燈紅酒綠的街市之上。而後又是在恍惚間，燈光褪去了色彩，剝離出這夢境外的黑夜來。
他睜開眼睛，看到不遠處的雲染指橙紅。他原以爲那是夕陽的餘暉，但那道光輝久久都沒有改變，他詫異著；這似乎是什麼神明的呼喚。
那座懸崖屹立在湖的那端，從上面跌下涓涓細流，僅僅是高過樹林幾丈。它的水來自於遠方後的雪山，它的背後還有著萬千座山頭。這祇不過是因爲地勢優勢而僥倖逃過一劫的小崖壁而已，過不了千萬年，它也會同以前那樣跌落下去，讓下面那片湖失去源頭，最後乾涸在那個遙遠的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