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读《包身工》(2)

吃饭的点到了千万不要慢条斯理，一定抄起碗就去占先，第一下舀饭只消半碗，夹一筷子菜就立马跟上队伍的尾巴。边跟着队伍蠕动，边拨拉完碗里的饭，等到再轮到自己时，大大方方盛一大碗，堆成小山，这时候就可以稍微休闲一点坐下来吃饭了。以上的过程，一定是在熙熙攘攘闹闹哄哄的人堆里快速完成的，只要哪个环节稍微慢点，就有饿肚子的风险。菜是永远不够的，所以有条件的时候父母会在家炒好花生米或是煎好小块的咸鱼干，这样不怕馊的菜在经历千山万水之后，那一点咸鲜足够称为味美。
这是我读书时，老拖到最后一个去食堂吃饭，父亲给我的教诲。我因为懒得与学生去挤那些并不能勾起我食欲的菜，宁愿多在教室或是路上耽搁五分钟十分钟，对于食堂会不会留着我的饭菜从来有恃无恐。这也是我们父女俩当时彼此不能理解对方的。
母亲常提到熬夜这件事，大多数时候脸上是带着得意的。某段时间厂里生意好，工人们加班加点，熬到凌晨两三点，累到不想说话也是开心的。因为这意味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夫妻二人做了最大限度的活，能拿到最高的工资。当然也有眉头紧锁的时候，在年节前后，大人们的闲聊里透露出死亡的讯息。某个英俊的年轻人，为了赶工做活，在无人注意到的时候不知道累了多久，终于倒在平车上沉沉的睡去了，再也不醒了。父母的企盼，姑娘的等待，老板口袋里还没发的工资，都没了归属。

后来也是在我读书时，母亲夜夜抓我去睡觉，十二点之前必须上床，我不躺下她也不躺下。偶尔起夜，尽管使出了轻功，还是会把母亲惊醒，一把掐住我的手腕，力气之大像在抓贼。至今我也不明白，从睡梦中惊醒的她，怎么在漆黑中精准地掐住我手腕的呢。
我为什么说自己差不多是包身工的后代？
除了同样超负荷做工，同样寝食不良以外，我的父母并不曾受到包工头的虐待。但是，我看到了为了生存之资，他们顽强的意志力对自己身体的虐待。舍不得毫厘，无止境的忍受不好的环境。吃，差点无所谓，饿一饿也没关系。住，差点无所谓，将就也没关系。于是就有了偶尔露宿街头的经历，有陈年的胃病为他们的自虐作证。熬夜，难道是不困吗？当然不是！只不过没人意识到累了就该休息，他们总是以完成手头的工作为下班期限，哪怕确确实实是超负荷的工作量。
没人打他们，他们自己在鞭打自己的身体。没人骂他们，他们会因为生病用药和耽误工期而自责。没人强迫他们，他们会为了赚钱养家这个“崇高的理想”强迫自己不到油尽灯枯不罢休。他们的生命不曾受到直接的威胁，却要时刻提防着耍滑头的老板脚底抹油，让他们血本无归。他们和夏衍笔下的包身工隔了一甲子的春秋，隔了新旧中国两个世界，但境遇却如此雷同。必然有人要说，好歹他们还能把钱装进自己的口袋，不是别人的奴隶。但请睁开眼看看，相比他们血汗创造的价值，那点收入不过九牛一毛，勉强度日罢了。此刻，所有人都一样，都是资本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