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老虎(3)

死的是厂长，不多久，交替爆闪着蓝色、红色警灯的白色车辆便来了，现场也拉起了警戒线。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的时候，我看见一辆搬家公司的宝蓝色卡车，柴油发动机令人厌烦地吭哧作响，我打小晕车，晕久了便要吐，所以听见这声音就条件反射般的生理不适。门开了，我先认出了副驾驶座上的虎子，他圆润的体态独特得很。他艰难地伸着腿，却够不着地面。卡车的底盘要比轿车高得多，也不像公交车那样设了几个踏板。于是我听见周围有人在笑，接着看见了虎子爹严肃中夹杂着阴郁的脸，原来他一直在身后抱着虎子，一路上托着这样一个小胖子想来极不容易。虎子在他爹的帮助下终于下了车，父子俩没和任何人打招呼，也像是没看见警车和散得差不多的围观群众似的，只是略微低着头，用手势招呼搬运工从院中穿过。
大人们说，老虎破产了，老婆也跟别人跑了。我听见这些的时候心里只琢磨着一个问题，那我以后，还买深红色的红领巾吗？
那天过后，我从没在厂区里见过他父亲，虎子放了学也不再坐上有着深红车标的红旗车，向校门的方向挥着手，尽管从来都鲜有人回应。
我再次听说老虎的事，是在操场上。一群孩子不远不近地围着坐在地上哭的虎子，没人过去拉他，或是给他递纸巾。有几个尖利刺耳的女声嘲弄着，老虎打不过人喽、老虎打不过人喽，辅以放肆的怪笑。我从好事儿的孩子那得知，虎子刚才和人打了架，因为那人对虎子说他爹在从前属于他的动物园里扮老虎和游客拍照赚钱，末了，还将手作扩音器状聚拢在嘴边，叫喊着，虎子家没有真老虎，他爹是只假老虎，虎子家没有真老虎，他爹是只假老虎，一遍一遍重复，直到虎子的拳头落到他脸上。最后教导主任来了，围观的孩子嬉笑着四散而去，却依然三步一回头。虎子抹着眼泪起身的时候，我看见他深红色的红领巾背后有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不再整洁的沾了污泥的白衬衫来。从那以后，虎子也戴上了亮红色的红领巾，仿佛深红色只是我回忆深处几个虚幻的影子。

后来学校又组织了一次春游，去的居然还是那个动物园。 于是那天，早就失去好奇心却起了别的兴致的孩子们在动物园里四处奔走，终于找到了扮老虎的人。大家围上去，老虎跳着、挥动双臂、或是劈着叉，卖力地摆出各种滑稽的姿态，劣质的卡通皮套让我想起麦当劳叔叔，连摇摇车店里的美猴王都比他精致些。老虎问有没有人合影，一次两块钱，洗照片再多加两块。有凑热闹的攥着硬币上去，边拍照边露出夸张的笑，说的是，我和老虎合影啦，我终于摸到真老虎啦，或是一些带有轻蔑甚至侮辱意味的话语。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包括我。
直到虎子面色通红，眼角噙着泪，拨开喧闹的人群。
如若这故事是个暖心的童话，寄寓着人间温情、充盈着向善的力量，它大抵会这样结束：虎子扑上去，抱住身穿老虎皮套的父亲，父子二人相拥而泣。围观的众人在愧怍中有些兴致索然，不知谁家细腻敏感的女孩子红了眼睛、酸了鼻子，于是有人率先鼓起掌来，掌声先是零碎，渐渐成了气候，为那个春日的午后染上夏天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