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老虎(2)

打那次起，大家便叫他虎子，学生们叫得久了，老师和家长也跟着这么叫。我那时觉得，兴许对大人们来说，家里有真老虎这种事同样离奇得很吧。
虎子一家我们都认得，他们还没搬离单位大院那会，我们可以算邻居。后来国有企业改制，他父亲，老虎，丢了原本的铁饭碗，便从厂子里出去，下海经商发了笔横财。搬家那天，大院里不少人都出来看热闹，我印象很深。别人家搬迁我也见过的，肯定要先开来一辆宝蓝色的锈迹斑斑的中型卡车，货斗侧栏上用劣质的白油漆歪歪扭扭地写着搬家公司的传呼机号码，未干的漆渍和汗水一样在货车的皮肤上拖成丑陋的印迹。三两个打着赤膊的搬运工跳下来，用麻绳牢牢拴住三用机、洗衣机和彩电扛在背上，这些差不多是那会最贵重的家电了。但虎子家不同，我没瞧见运家具的货车。他坐在气派的纯黑色红旗车里，摇下车窗冲不知何处挥着手，车头的标志和飘扬的红旗让我想起他深红色的红领巾。那天我挤在大人们的裤腿间，头一次听见钢琴漆这个名词，同时听见的，还有大人们说，老虎投资动物园赚得盆满钵满，又搞了些别的我听不懂也就没记住的产业，在湖滨买了三套别墅，是红砖楼。
我不懂红砖楼的概念，抬头问大人们，他们也只是自顾自聊着天。我猜，应该是某种深红色的装潢很高级的房子吧，就像彩电里放的外国电影那样。

后来，小学每次组织春游、秋游都去那个动物园，这传统一持续就是两年。起初，孩子们都乐意围在猛兽区的玻璃前蹦蹦跳跳，瞪大了眼睛盯着威严的万兽之王，嘴里发出哇哇的惊叹声，就和听虎子演讲时一样；或是啊呜啊呜地模仿老虎的吼叫，虽然一点也不像，却乐此不疲。可孩子的兴趣从来都不长久，去的次数多了，所有人都对真老虎失去了好奇心和耐心，也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总把最珍贵的胶卷用在和困在玻璃板里的王者的远距离合影上，哪怕取景框里尽是其他孩子高低不同的后脑勺和各色各样的衣服。所以孩子和家长们都说，这肯定是虎子他爹和校领导有关系，给了回扣了。
我从不喜欢真老虎，因为它们总张嘴打哈欠，慵懒地露出亮红色的舌头，像劣质的红领巾。直到后来的一些事夺走了深红色在我心目中神圣而崇高的地位。
单位大院里死了人，从宿舍区最高的楼上坠下来的，正好在厂子下班、孩子放学的时分，现场里里外外围了不知几层。我那时还很矮，得以从一众混杂着汗味、烟草味、风油精味的皮带、衣摆、袖口间剐蹭过去，看见死者在地面上肆意地涌出深红色的血。我不害怕，也没觉得恶心，但很快被身后的大手捂住了眼睛。大人们说，发生的事情叫股灾，一种名为A股的东西全都失掉了红色。我听不懂，但大概就和地上的尸体一样，生命随红色一道逝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