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人(2)

好的苞米籽多留着打谷子卖钱，剩个芯留着做吃的，也吃不出滋味，不过是黏糊糊像一坨泥巴，喝下去喉咙淤塞，胸腔憋胀，顿时就没有传说中的食欲，连解手都更加费劲。两个来到黑龙江的辽宁人就这样在苦难的日子里相识，相似。挺直如橼的腰杆佝偻下去，从尾骨那折成了一个弯角，和人说话时就扬起脸来，两双眼睛尽力往上翻，两个嘴角相反朝下扯，阔大的嘴巴撇成一张弓，更显出执着不已近乎执拗的神气。爷爷奶奶在村子里用简短的语言作短暂的驻足，更多地是腿痒痒手痒痒，想攥一攥锄头粗糙的把儿，想踩一踩翻卷的黑土，想放开喉咙吆喝吆喝牛。等待坠入田野西部的太阳，腾起羞怯的霞光，先融入牛的背影，再奔跑着向他们眼前来。
姑姑、爸爸、二叔上学后，爷爷奶奶被生活砸断腰杆后笼罩在院子里悲戚的气氛莫名廓清，严谨勤奋的生活秩序完全正常。不单单是正常，三个孩子都发现，自信的家长发生了重大变化，比驼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色薄明时院子里就响起了威严的咳嗽声，使还在睡梦中的爸爸略显尴尬；更显敏捷的脚步和摆着手迈的腿脚，来到牛棚猪圈若无其事查看的奶奶总是赶走已经来这的姑姑；铡谷草掌簸箕轧花机等秋冬农活，爷爷和二位长子一起搭手。爷爷的话语更加简练和准确，无用的废话彻底地省略了，奶奶怕他累出毛病，劝爷爷总是应该干一干歇一歇，顶多每天早晚干两晌，别迟早出乱子。爷爷充耳不闻惯了，只顾手里的活，被咄咄烦了，也就来一嗓子：“你眯着吧，可甭在这放屁。闲都闲死了。”

爷爷爱发脾气，三个孩子第一期盼的，是去河边放牛，顺便伏在河沿上找虾。两岸的麦子冒出的清香，夹杂在水汽中铺面吹来，以至于不久后，爸爸的私人小钱盒，也悄悄埋在了河滩里。这钱盒多是利己主义性质的赃品，毕竟很久很久以后姑姑才知道这件事，包括二叔藏在报纸糊墙上的一沓钱，姑姑也一概不知。早早辍学的二位兄长只有在去小卖部买硬皮饼干的时候，才会对姑姑显示出哥哥的风范。姑姑快上学那时候村子外面盖砖厂，爷爷去揽工，匝道上传来后山夯击黏土的沉闷的声音，日夜不停轮换打夯。一个初冬的黎明，浓雾罩着村庄，雄鸡的蹄叫一改往日的雄壮，显得黏稠窒塞，像是鸡脖子里塞满了鸡毛。那个时候我们家还没有狗，连大门也没有，豁口子的墙像是在欢迎每一个来到的客人。这当，外面窸窸窣窣的声音，赶巧让早起的姑姑听见了，一眼看见个陌生人牵我们家牛呢！
这还得了，姑姑赶忙叫醒爷爷，一下子大家心都提了起来。趁着还没光亮，那贼慌不识路拉着牛山后面跑去，爷爷早就冲出来大喊，那牛已跟着多年也有了感情，不住地叫，把那贼吓跑了。等到二叔和爷爷跟上去，贼已经不见了，这件事至今仍是个谜。
在我们的生活中，总会有些人的认识超出一般的水平。这种认识自然出自这些人非同一般的生活经历，而不在于读了多少伟人们的生活指南。经历谜团事件后，本对姑姑持中立态度的爷爷坚决要让姑姑上学，村里的女孩子都用羡慕和祝福的眼光看待这个跟别人不太一样的小女孩。可是，爷爷再伟大，也不是电影里那种英雄人物，面对困难说话的调门都提高了八度（虽然爷爷的确如此），并配以雄壮的音乐仗胆，然后苦难就迎刃而解了。爷爷不过是西太村的一个普通村民，生活的美好，人的痛苦却并不与之矛盾。姑姑上学了几年，爷爷就病倒了，姑姑一再拖欠的学费没得再拖下去。姑姑上学的小路在砖厂的背面，面对热闹的村子向寂静的山林走去，只有喜鹊啁啾的噪音。太阳垂直在当头，烈焰烤晒着这片成熟的杏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