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文自传》节选(10)
就在这一类隐隐约约的刺激下,我有时回到部中,坐在用公文纸裱糊的桌面上,发愤去写小楷字,一写便是半天.
时间过去了,春天夏天过去了,且重新又过年了.川东鄂西的消息来得够坏.只听说我们军队在川边已同当地神兵接了火,接着就说得退回湖南.第三次消息来时,却说我们军队在湖北来凤全部都覆灭了.一个早上,闪不知被神兵和民兵一道扑营,营长,团长,旅长,军法长,秘书长,参谋长完全被杀了.这件事最初不能完全相信.做留守的老副官长就亲自跑过二军留守部去问信,到时那边正接到一封详细电报,把我们总司令部如何被人袭击,如何占领,如何残杀的事一一说明.拍发电报的就正是我的上司.他幸运先带一团人过湘境龙山布防,因此方不遇难.
好,这一下可好,熟人全杀尽了,兵队全打散了,这留守处还有什么用处?自从得到了详细报告后,五天之中,我们便各自领了遣散费,各人带了护照,各自回家.
回到家中约在八月左右.一到十二月,我又离开家中过沅州.家中实在呆不住,军队中不成,还得另想生路,沅州地方应当有机会.那时正值大雪,既出了几次门,有了出门的经验,把生棕衣毛松松地包裹到两只脚,背了个小小包袱,跟着我一个教中学的舅母的轿后走去,脚倒全不怕冻.雪实在大了点,山路又窄,有时跌到了雪坑里去,便大声呼喊,必得那脚夫把扁担来援引方能出险.可是天保佑,跌了许多次数我却不曾受伤.走了四天到地以后,我暂住在一个卸任县长舅父家中.不久舅父做了警察所长,我就做了那小小警察所的办事员.办事处在旧县衙门,我的职务只是每天抄写违警处罚的条子.隔壁是个典狱署,每夜皆可听到监狱里犯人受狱中老犯拷掠的呼喊.警察所也常常捉来些偷鸡摸狗的小窃,一时不即发落,便寄存到牢狱里去.因此每天黄昏将近牢狱里应当收封点名时,我也照例得同一个巡官,拿一本点名册,提了个马灯,跟着进牢狱里去,点我们这边寄押人犯的名.点完名后,看着他们那方面的人把重要犯人一一加上手铐,必须套枷的还戴好方枷,必须固定的还把他们系在横梁铁环上,几个人方走出牢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