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吾乡【第九章】(8)

她转身不顾而去，那决绝的姿态令庾浣尘心生慌乱。庾浣尘向前跄了一步，想抓住那个稍纵即逝的背影，却又生生顿住脚步，将颤抖的指尖收回。像是有荆棘自胸膛疯长，刺痛他的四肢百骸，就要冲破喉咙让他失声嘶吼，却又堵塞在喉头让他连喘息都变成难耐的酷刑。他哽咽半晌，那荆棘似是突然冲破阻隔，喉口撕裂般的疼，他以为自己就要呕出一口血来，却不想随着一声呜咽，呛出两泓热泪来。
幼时满门凋敝后，他便再没有哭过了。他想都是自己甘愿的选择，没什么可落泪的，但是始终觉得喘不过气来，他吃力地想要匀一口气，一开口，却扯出了一声哀泣。
再抬头，只余满目模糊的血红，空无一人。像是，从不曾有人来过。
他脚步虚浮地回了屋内，自案几之上拾起一页纸张，泪眼望去，字迹模糊。他自嘲哑笑，然后将手中的纸向火烛上绝望一撂。
那是他欲上呈的，第三封请辞的奏疏。
升和十七年九月，靖朝皇帝以国相之女傅氏贞顺守礼，淑慎孝贤，册其为东宫妃。另晋卢氏为昭媛，项氏为良媛，杜氏殷氏为太子嫔。太子大婚，行赦天下，太子生母谥献敏皇后，复迁皇陵，族亲庾氏复宗庙。婚后太子监国，参辅朝政。朝野纷纷议论，傅氏看似一跃国舅与储君岳丈双重荣耀加身，但宫闱之内太子妃傅氏有多人分宠，朝堂之上太子行大婚之礼后名正言顺参政，与国相分庭抗礼，更有恢复庾氏门楣之举，天子明似抬举傅氏，实则内外颉颃，君心已失。

即便是朝野议论纷纷，太子与傅氏女的婚事，仍是在这个诸多揣测的绵绵秋雨时节如期隆盛举行。
傅予乡坐在大红的罗帐中，喜娘在后为她梳头，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悄悄地分了一缕头发在自己手中。
她听喜娘念着：“一梳梳到发尾”……
她微微而笑，手上用力，一撮长发跌落在脚下。
喜娘还在念着：“二梳白发齐眉”……
她也仍是笑，将一小股长发绕在指上，狠狠一扯。
“三梳儿孙满地”……
她笑意渐浓，垂首看着掌心杂乱的头发飘飘摇摇地落到绒毯上去。
“四梳永偕连理”……
她又扔了一束头发在脚下，裙摆下的足尖挪上去，在上面碾了碾。
……
喜娘最后说：“十梳百无禁忌。”
她手上空了，听喜娘喜气洋洋地说着吉利话，然后突然“呀”了一声，蹲在地上去拾那些乱发，惊得有些失声：“这是怎么了？这……这……”傅予乡笑得不可自抑，双肩不停耸动，侧首向镜中望了望，耳后，已红了好大一块。有一处扯得过于用力，带下了些皮肉，有些流血。她仍是笑，听喜娘带着哭腔的碎语。